典妾

第九十三章 螞蟻可撼大樹否

第九十三章螞蟻可撼大樹否

抵達開京后,一切事情都順利得讓李玉娘難以相信。果然。人脈的重要性,古今皆同。

打鐵趁熱,經過商議后,他們的“三杭”商行建立了第一個駐外分行。事實上,這家分行根本就是他們的第一間商鋪。只是這自然是不外露的機密,位于杭州的總行規模能說多大,就有多大。只差夸耀他們是百年老字號了。

設立分行是經過鄭重考慮后才決定的。一來,以后他們的商船運來貨物后可以很快就載滿早已收購的貨物返航,很大程度上節省了貨運時間;二來,有宋忘的關系在,他們的分行會很快建立并繼續維護高麗的人脈網絡,以后除了賣他們自己的貨外還可以代表從他國運來的貨物……可謂一舉數得。

讓李玉娘沒想到的事,他們的分行還沒開業大吉,就已經有人找上了門來要求合作。來者,正是泉州五大家之中的劉家二管事劉銀庫。雖然李玉娘對這劉家不甚了解,可蒲安卻是熟知甚深的。而且在提及這劉家是五大家唯一沒有和蒲家聯姻的一家時,神情間頗有欽佩之色。

雖然仍不能完全猜到這劉家人為什么會登門拜訪,可李玉娘心里卻隱約有莫名的興奮,總覺得是要有什么好事要發生了。或許,是因為最近的一切都太順利才讓她把所有的事情都不自覺地就往好處想了吧!

原本,這一次的會務。她并無意出頭的。接待劉銀庫時她也不過是坐在一旁幫忙煮茶。因為高麗人不喜飲茶,新租下的鋪子里請的伙計也是不通此道的。李玉娘這個半調子便也充了成手,派上了用場。

含笑送上香茗,李玉娘正待退下,卻不想那看似平庸的劉銀庫竟是笑著抬頭謝道:“讓李娘子這位大老板親自煮茶,劉某真是愧不敢當了。”

目光一閃,李玉娘抬頭看著劉銀庫,不由在心里重新把這看不出多精明的商人重新定了位。

“來者是客,小女子親奉香茗原是應該的。”李玉娘淡淡一笑道:“只是我沒有想到咱們這間小小商行竟也能得劉老板青眼,實在慚愧……”雖然沒明說,可心里到底是生了戒心。這劉銀庫事先就摸清了他們的底,想來是有備而來了。

目光一轉,她和許山目光一對,已經明了對方的想法。管他到底是為何而來,總是要靜而觀變的。

輕啜香茗,劉銀庫雖然是眼皮下垂,卻早已將許山和李玉娘的互動看在眼中。就他的情報里,這李玉娘是三杭的大股東,可三杭大多數事情卻都是由這許山出面處理的。而蒲安……

抬起頭,劉銀庫笑吟吟地看著蒲安,道:“賢侄,咱們倒是許久未見了。果然是虎父無犬子,這么小的年紀竟也能賺下這么大的家業。”

原本還帶著笑的蒲安立刻變了臉色,“劉老伯,雖然咱們在泉州城里沒什么交往,可我一向佩服你們劉家的潔身自好。若是你看得起我,蒲安自然也會以禮相敬。可有一件需先當面說清:我蒲安生來便是有母無父之人!以后劉老伯也還是莫要再說那些話了。”

他這么一大小聲。不只劉銀庫捋著胡子默然無語,就是許山和李玉娘也是忍不住輕咳了起來。

既恨且盼,在蒲安心里,大概泉州蒲家還有那位無論是長子還是私生子都痛恨無比的蒲大家,就是永遠都沒法解開的心結了。

劉銀庫輕輕揚起眉,顧盼之間將在場眾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暗在心里道:“還是太年輕了。”不過,年輕正好,若是老奸巨滑一如蒲家那老東西,反倒大大不妙了。

心里暗自盤算著,他笑問:“怎么竟不見蕭公子?”聲音一頓,他又笑道:“我聽那些高麗人叫得甚是恭敬,只不知蕭公子府上是……”

說來可惱,底下人對“三杭”商行的其他人都摸清了底,卻唯獨那位在太子別院與太子左相甚為親密的蕭青戎完全打探不到風聲。就是“三杭”的水手也只悄悄地說那是李娘子的夫君,除此之外竟是一無所知。

在心里把那消息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劉銀庫聽著李玉娘不著痕跡地避重就輕竟是不曾提及蕭青戎的身份,就更覺得神秘難測。

他屈了手指,食指和中指徐徐地揉搓了良久,終于抬頭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幾位也不要嫌老夫唐突。實話說,今次來訪卻是要與幾位商量一下大事的。”

目光一閃。李玉娘笑笑沒有說話。許山開口笑道:“劉老伯說笑了,我們這些后生晚輩哪里有什么資格與您共商大事呢?”嘴上雖然是在謙讓,可從“劉老板”到“劉老伯”的親近,卻無疑是表明了一種態度。

“海上豪富,泉州過半……”劉銀庫瞇著眼笑道:“不是劉某夸口,蒲賢侄同是泉州人,自然知道咱們泉州是如何繁盛。雖然始終未曾設立船舶司,可天下的大海商卻多是泉州人。而這其中最大的海商便是——蒲家!”

精神一振,李玉娘屏住呼吸望向劉銀庫。知道今次會務的戲肉終于要來了。眼角瞥見許山的唇也抿成一條直線,雖是表情沒什么變化,可眼底卻是隱隱有什么躍動著。一旁的蒲安卻是瞪大了眼,盯著劉銀庫,連拳頭都捏得緊緊的。

“蒲家算是泉州首富,且不提他橫貫東西的航線,西洋各國的人脈,單只是泉州城里盤根錯節的關系網,就夠讓人乍舌的了。可是,樹太大了,未必就會一直茂盛下去。年頭久了,樹也會從根子爛的……可是,”抬眼看看幾個年輕人,劉銀庫的聲音壓低了兩分,卻更充滿了一種古惑的意味:“哪怕根爛了,可那棵老樹卻也不會立刻就倒下去。總還是要人去動手推,它才肯不情不愿地倒下去……幾位,可敢與我劉氏一起做那個推倒老樹的勇者?!”

他充滿鼓動性的喝問,如同晴天炸雷,轟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與李玉娘目光一對,許山飛快地按住一旁激動得無以自抑的蒲安。而李玉娘則淡淡地笑道:“劉老伯莫不是在和我們這些小輩玩笑作耍嗎?您都說了。蒲家是大樹。我們‘三杭’呢?不過是大樹底下的小螞蟻罷了。就算大樹的根爛了,我們這些小螞蟻又如何能推倒參天大樹呢?我看,劉老伯是找錯人了。”

目光一瞬,劉銀庫輕笑道:“螞蟻?不錯,若是從前,老夫大概也要笑你們這樣只有一艘船就莽撞闖到海貿這一行的年輕人是螞蟻了。可是現在,在你們成為在高麗最得勢的宋商之后,還有什么人敢說你們只是螞蟻呢?”

望著李玉娘,他做出誠懇的表情,“李娘子,我們大家都是聰明人。不必多說,自然都知道推倒蒲家會得到什么好處。坦白說,我們劉家近幾年一直想往西洋發展,只可惜有蒲家壓著,所獲利益遠不及南洋。大海,就是無盡的財富源頭。而海貿,不是一家兩家就能吃得下的。蒲家已經腐朽不堪,你們光看蒲家下一代的繼承人——那灰溜溜離了高麗的蒲萬里,就該知道蒲家大勢已去。只要你我現在揩手拿手,何愁他日不雄霸海域?!”

李玉娘淺笑無語,眼角卻是瞄向許山。許山目光一斂,抬頭笑道:“既然劉老伯把話說到這份上,那我們也不好再說別的。承蒙劉老伯看得起。竟視我們這些小輩為合作伙伴,雖然有愧,卻也不敢不鄭重考慮。如此大事,還請劉老伯容我們三思后再回復。可否?”

劉銀庫捋須一笑,并沒有拒絕。事實上,當許山說出考慮這句話時,他心里已經有數,這事情多半是成了。接下來的無非是些合作細節又并那些利益分配。這世上原沒有那么多正義公道,就是打著正義的名頭做事的,也少不了那些或有形或無形的利益。

劉銀庫所想的沒錯。事實上送走他之后,李玉娘等人便迫不及待地于房中進行了密談。撇開了按捺不下興奮與激動。整個人都沉溺于幻想之中的蒲安不理,許山和李玉娘本著借人之勢,自我壯大的原則,不消半個時辰就已經確定了與劉氏合作的方針。

只是方針雖然定了下來,那些細節問題卻仍要細細考慮。

最初,兩個人所考慮的都是要為己方爭取更多的利益。雖然自知自己的實力與劉家不可相提并論,可是既然對方主動來談合作的事情,那一定是有需要他們做助力之處。既是如此,自然是要吊起資本好好討價還價了。

可是當從左相府中回來的蕭青戎一語驚醒他們之后,兩人便立刻改換了思想。

“蛇吞大象,是要被噎死的。”蕭青戎只是淡淡一笑,有意無意地道:“欲速則不達,以‘三杭’現在的實力,就算人家把整個大宋的海貿都交給你們,你們又能做什么?”

當頭棒喝,驚醒了密謀的兩人。說得不錯,如果他們只一昧提條件又想謀取無數的利益,劉氏會如何想?就算他們和劉氏合作推倒了蒲家,可被他們索取無數的劉氏下一個會不會轉頭來對付他們呢?

抹去冷汗,重新來過。在第二次與劉銀庫的會務中,雙方友好協商并最后訂立了最終的合作方案。

在簽合作合同時,劉銀庫有意無意地笑言“還以為你們會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又故作淡然地道:“你們真的不想要通西洋的那條航線?”

“我們是什么樣的實力自己難道還不清楚嘛!西洋那么遠的航線實在是不適合我們的。光是高麗與東瀛再加上半個南洋,就已經夠了。”許山溫言笑著,目光在劉銀庫掛著笑的臉上一掃而過,心里更肯定他們只要近海航線的決定正確無比。若是想染指西洋,怕是合作還沒開始,就要受劉氏敵視了。

點了點頭,劉銀庫顯然也是極滿意這次合作的。雖然未推倒蒲氏前,這些分配的航線什么都不作數,可對“三杭”幾個小輩的自知之明他還是很高興。定下這樣的協議,大哥以后一定會更加重用他,說不定下一任家主……

想得開懷,他對合同中的其他條款更是格外寬松,“許賢侄,答應你的那五艘船,待我回泉州后便立刻著手辦理。不知剛才說的那樣東西……”

聞言微微一笑,許山對著蒲安招了招手。蒲安走過來。似乎滿臉不情愿地自懷里取出一只木盒,小心翼翼地遞與劉銀庫手中。

劉銀庫半瞇著眼,強壓下心頭狂喜,以同樣小心的姿態接過木盒。在明亮的光線中,盒中的小小木龜輕輕晃了一下,然后定在一個固定的方向上。劉銀庫連試了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欣喜之下,不禁低喃出聲:“果然是蒲家的……”

及時收聲,他輕咳了一聲道賢侄回航時還要用此物,老夫這個時候拿走好象……”

“無妨,”許山淡淡一笑,不以為然似地道:“這東西,小蒲就會做。以后劉老伯想要多少,我們就供多少。”

劉銀庫目光一瞬,眼角抽了一下,卻立刻便笑起來,大贊蒲安少年了得。

蒲安靜靜地聽著,臉上一直沒什么笑模樣,似乎仍是不太舍得似的。這神情看在劉銀庫眼里,卻是另一番思量,面上卻仍是一臉笑容。

送走了劉銀庫,蒲安吁了一聲,抬手揉著臉,略有些惱地道:“可累死我了,非要我這么板著臉。”

許山一笑,也不作答,只回頭去看正把合同裝起來的李玉娘。李玉娘抬起頭看看蒲安,歉然問道:“小蒲,就這么把那指南龜送了劉銀庫,為難你了。”

大手一揮,蒲安毫不在乎地道:“有了我自己的羅盤,鬼才要那什么破龜呢!”

李玉娘抿唇一笑,和許山目光一對,都有些得意。想了很久,他們才略有些猜中了劉銀庫的心思。一只指南龜,換來五艘低價船,算來算去,都是他們占了便宜。雖然在劉銀庫眼里,那只指南龜大概是寶物了,可在蒲安新制出并最終由李玉娘順應歷史命名為羅盤的新型航海用具面前,那早已是過時的東西。

技術就是生產力!這句話果然是放在什么時代什么地方都正確無比。他們的新羅盤,就等于是一大秘密武器,有了它,便可在同行中占盡先機。

新分行開張,好一番熱鬧。貨物備齊,修整過后,幾人便打算回航。

離開之前,李玉娘陪著蕭青戎前往左相府道別。依依惜別,左相夫人拉著李玉娘的手,千言成語,皆是在請她勸蕭青戎留在高麗。一方面是那高麗太子極看重蕭青戎,日后必有重用;二是宋忘與蕭青戎既是世叔侄又是師生,等同半子一般,若能留在高麗承歡膝下也能讓宋忘老懷大慰。

李玉娘聽著,只是淺笑,既不點頭也不說話,最多只是笑道“一切都憑夫君作主,我一婦道人家不敢枉語”。做足了一幅溫婉賢婦的模樣。

出了相府的門,上了車卻是擰住蕭青戎的耳朵,獰笑道:“你若要留在高麗便一人獨留,莫要牽扯了我。”

被她擰著耳朵,蕭青戎卻只是笑。甚至還作怪作小鳥依人狀倒在她的身上笑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既做了你李家的女婿,怎么還肯隨便一人滯留在外呢?”

忍不住去搓手臂,李玉娘哭笑不得地用手指戳著蕭青戎,“誰允了你做什么女婿了?這么搞怪也不覺得羞……”雖是嗔怪,擰著他耳朵的手卻是放柔,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耳朵。

不知為什么,自從兩人把話說清楚后,蕭青戎便時不時地做出幼稚的搞怪動作。她初見時尚覺驚訝,過后才意識到這高大的男人竟是在撒嬌。雖然仍會覺得怪怪的,可心里卻還是覺得心甜。一個只向她撒嬌的男人呢!

沒有追問高麗太子和左相到底對蕭青戎說了些什么,甚至沒有問他到底是和那太子到了怎樣的關系。直到在他們離開開京的那一天,在城門外看到送別的盛大場面時,才意識到原來蕭青戎竟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在高麗建起了屬于他自己的人脈。

華衣高冠,詩詞唱和,來的多是文人,偶有看起來象是武將的也不過一兩人,還多是露臉就走。不遠處的小亭中,幾個高麗歌伎用宋話吟唱著一首又一首的送別詩。不管好壞,總是引來無數的贊許……

值得一提的是,這時候的高麗文人們寫詩作賦,所用的文字都是漢字。千年后提倡的杜絕漢字應用,顯然和這年代粘不上什么邊。在大宋年間,很多周邊小國的真實情況是:如果不識漢字,請不要說你是個文人。

送別的最,是太子近臣的到來,他不僅帶來了太子的一封親筆信,更捎來了一車的禮物作為送予蕭青戎的儀金。至此,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位來自大宋的蕭公子是真的受到太子的寵信了。在那些高麗貴人的竊竊私語中,李玉娘偷笑不已。可以想象得到,他們的分行以后在高麗會是怎樣的紅火了。

“怎么樣?你為魯重找來的那幾個高麗女人可讓他滿意?只望他能安下心留在高麗,莫要又起了回去的心。”

馬車轆轆,回望開京漸遠的女兒墻,李玉娘忍不住低問。雖然魯重是粗人,對經營上的事務懂得不多,可留下來成為監管者,卻是對那些雇自本地還有劉銀庫介紹過來的掌柜伙計是最大的威攝。

當船終于駛離高麗港時,李玉娘站在船頭的甲板上,遠遠地望著那一片漸遠的陸地,幽幽道:“我想,我會想念在這里的日子……”

“嗯,我也會。”蕭青戎低語著,在李玉娘笑道:“在高麗,所遇到的都是好事”時,嘻笑出聲:“是啊,所遇到的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事。”

“你怎么老是……”李玉娘扭頭嗔著,可目光在觸到他帶著曖昧笑意的眼神時,不禁明白過來他在說什么。忍不住啐了一聲,笑,卻自唇邊蕩開……

船在耽羅島頓作修整,便往東瀛駛去。原本并沒有往東瀛的計劃,可在與劉氏簽定了協議之后,他們便決定去往東瀛一行,當是探路也好。

早有熟識的水手把東瀛的物產細細說了,比如東瀛漆柄折扇,螺鈿器具,又比如東瀛刀,而最著名的卻是阿久也玉。李玉娘初不知這阿久也玉是說的什么,聽了一會兒才知這說的是珍珠。東瀛的珍珠極美,時人稱之為“東珠”。據說曾有人用七十余貫購買一顆珍珠,回到大宋卻賣了五萬貫之多的天價。

這樣的故事,顯然這水手是說過無數次了。說的時候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極是動情。而李玉娘卻是初次聽到,直聽得雙眼放光,恨不得立刻到了東瀛買上一大箱上好的珍珠,回到大宋換回千萬貫錢才好。

東瀛的港口比之高麗港要大上許多,因為比高麗通航早上許多,所以來東瀛的商船比高麗更多了幾成。頗有當日在泉州所見的繁榮。

想是見慣了海船,對那些在港口混日子的東瀛人來說,他們這艘小船并不起眼。甚至起先并沒有什么人注意到他們,也并不如那水手口中所說宋船入港的歡迎盛況,直到他們上岸后才有人遠遠地往他們這邊看過來。

李玉娘起先并沒有在意,入港的手續以及其他事宜自有許山、蒲安帶著水手去辦理,相對而言,她極是清閑,眼下,也只是看看風景便是。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回過頭去,才發現不知何時,不遠處竟聚了一群東瀛女子。

奇怪地挑起眉,她轉過身看看似乎是想起什么,忽然揚起眉來的蕭青戎,皺眉嗔道:“你可是知道些我不知道的?還不快快講與我聽。”

蕭青戎一笑,輕咳了一聲,附在她的耳邊,還未開口,遠處那群東瀛女人竟突然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