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來處歸處
馬車緩緩行過街市。車外喧鬧,車內卻是安靜。
李玉娘輕皺著眉,沉默無語,默默地看著沈三娘和可兒逗弄那女嬰。搬家時帶上這輛車的有些零食干糧,還有些蜂蜜。這會兒沈三娘用小指尖粘了些蜂蜜喂那孩子,安靜的車里只聽得那小小嬰兒用盡力氣吸吮著手指的聲音。
“瞧這小東西,餓壞了。”沈三娘笑盈盈地抬頭喚了李玉娘一聲,示意她湊過去看看這有趣的小玩藝兒。
李玉娘卻是默默地扭開頭去,甚至連瞄都沒瞄上一眼。低了下頭,她沉聲開口道:“這孩子,我們留不得。”
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沈三娘和可兒便都愕然抬頭望她。“姐姐……”可兒搖著頭,似乎是難以置信李玉娘竟會這樣說一樣。“這孩子這么可憐……”
沈三娘伸出手輕拉了一下可兒,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靜了兩秒后才出聲問道:“可是收留這孩子讓你覺得為難?”
李玉娘抬起頭,臉上的表情有些慚愧,可眼神卻是堅決的,“顧二是什么樣人,咱們都清楚。若是他知道這孩子在我們手中,怎會不生事端呢?到時候,只怕我們的好心得不到好報反要被麻煩惹上身來……”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沈三娘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想起顧二那廝的嘴臉。也覺得惡心。看看懷里的女嬰,她低聲一嘆:“稚子何辜……”卻沒有再說什么。
看看眼中閃動了淚光的可兒,李玉娘低聲一嘆,伸手將她攬了過來。可兒一動,仰頭看著她道:“姐姐,真的要把這孩子送回顧家嗎?”
李玉娘低下頭,沒有立刻說話。就在這時,車外行人的對話飄進她的耳中:
“聽說西城邊上的那家善堂今兒舍米施粥啊,好多人一大早就去排隊了……”
“一群愛貪便宜的小人,這種便宜也要占,不怕損了壽……”
支言片語飄入耳中,馬車便已駛遠,聽不清楚了。可李玉娘卻象是被人點醒了一般,猛地敲了敲前面的車板,大叫道:“轉向,現在去西城!”
不理車外車夫的嘀抱怨,李玉娘只笑著抬頭對可兒道:“我們不把這孩子送回顧家,送去善堂。”
“善堂?白姐姐那里?”可兒眨了下眼,轉目去看那似乎已經入睡的女嬰,低喃了一聲。雖然她的聲音極低,可李玉娘卻是聽得清楚,她在說“不是家啊……”心中有些微酸,卻仍只作沒有聽見。
馬車轆轆,車里的幾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靜得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心跳還有那小小女嬰不時的似哭泣一般的悉索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了下來。李玉娘象是終于逃過苦刑一般立刻撩開簾子往外看了出去。
這里,就是那間善堂了?
李玉娘瞪大了眼,看著面前占地面積頗大的大院。不似那些深門豪宅。這院子雖然大,卻蓋得極為平實樸素。沒有按普通民居那樣講究坐北朝南的正房,從敞開的大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一排一排的房子,緊湊而密集,顯然是想容納更多的人。雖然沒有那么多花巧,可這些房子仍然沒有完全蓋好,院子里還有許多工人在施工。
而院墻的南端,卻是站了幾列長長的隊伍,有拿著碗的,拎著米袋的。大多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可也有些雖然是穿著舊襖,卻是洗得洗干凈,臉色也看著紅潤,竟看來就是那些人說的為混些米糧的人了。
一眼掃過去,在那隊伍前方的茅草棚中,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身素衣,未施粉黛,臉上卻是一直都掛著溫和的笑容。一會兒在那冒著熱氣的大灶臺前執勺攪動,一會兒又轉到隊前笑著幫手分米,那張原就美麗的臉龐。看起來竟似閃動著一種圣潔的光輝。
李玉娘原本揪著的心莫名地一松,看看沈三娘兩人,笑問:“可要一起過去?”見沈三娘搖頭,她便伸手要接過那女嬰。
沈三娘默默地遞過女嬰,在她接過后便立刻把被角覆上女嬰的臉時,突然出聲道:“好好看看她。”
手一顫,李玉娘抬頭看著沈三娘,眼中隱約閃爍著惶惑之色。
沈三娘卻只是淡淡看著她,平聲道:“既然一句話就定了人的命運,又怎么能連看都不清楚她的樣子呢?”
目光一瞬,李玉娘咬著唇苦笑了下。到底是沈三娘,一眼就看穿了她。知道她連看都不敢看這根本不會說話,無法用語言來譴責她的女嬰。
不敢看啊!她只怕看得清楚,日后在夢里會怕會驚……。
深吸了口氣,她顫著手指,輕輕掀開被角,目光落在那睡得香甜的女嬰臉上。許是剛才那一點蜂蜜讓她得到了滿足,小小的臉上淡得看不清的眉輕輕舒展著,櫻桃一點的小嘴還不住地吧唧著,仿佛在夢里也在回味剛才那甜甜的味道……
李玉娘垂下眉來,伸出手指輕輕觸碰著女嬰的臉,那柔嫩膩滑的觸感讓她突然覺得鼻酸。合上眼,她深吸一口氣,然后用被角緩緩蓋上女嬰的臉,象是就這樣完成了一種儀式般,帶著一種怪異又自然的莊重神態。
沈三娘沉默地看著李玉娘抱著孩子下了車,忽然轉過頭去看似乎要哭出來的可兒,“可兒,一會兒到了家。多做些好吃的吧!嗯,可能還需要一些溫得剛剛好的酒……”
沒有聽到車廂里沈三娘和可兒的對話,李玉娘懷抱著那女嬰,一人緩緩地往那草棚里走去。不時有人從隊伍里沖著她嚷,要她守些規矩,她卻連瞥都不瞥上一眼。
待走近了,她才瞧見除了這草棚外離得稍遠處還有一個木棚。比這邊的草棚考究些,用厚厚的皮氈遮住的風雪,甚至還懸掛著彩帶,絹花之類的裝飾物。朱紅的桌椅,暖酒香茗配著精美的點心,端坐著飲茶品酒用自豪或者說是得意的眼神望向這邊的是一群穿裘披羽,插金戴玉的貴婦。
目光一掃而過,李玉娘在心底輕哼一聲,徑直走到草棚前,輕輕喚了一聲。
聽到喊聲,正在笑著分米的白薇怔了一下,手中的動作一僵,卻沒有立刻抬起頭來。直到李玉娘又喚了一聲“白姐姐”后,她才抬起頭。
望著李玉娘的目光極其復雜,說不清是有幾分愧還是幾分怨或是隱隱有幾分歡喜幾分釋然。久久,她才幽幽一笑,轉過頭吩咐了一聲讓另一個壯實的婦人接過她手中的活計后。才走過來。
“玉娘,”她輕喚一聲,目光落在李玉娘手中的襁褓,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這是……”
李玉娘目光微閃,只是淡淡道:“這孩子的娘沒了,我想,送她來善堂是最好的選擇。”她沒有說明這孩子的身世,甚至可以說是刻意地隱瞞了。而白薇居然也并沒有追問,只是伸出手極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嬰兒。那么柔柔地抱著,輕輕的拍著。竟似做慣了這些事似的。
李玉娘不禁有些詫異。不敢相信白薇竟也可以做得和沈三娘一樣好,就象是曾經照顧了很久的嬰兒一樣。
目光掃過她奇怪的表情,白薇一笑,竟是極溫柔極母性的笑容,“善堂雖然還未完全蓋好,可是這樣的棄嬰已經收容了好幾個。”說著,她又回頭吩咐人端一碗米湯過來。便抱著孩子引了李玉娘往院里走去。
經過那間覆著皮氈的木棚時,李玉娘隱約聽到里面有人發出冷笑,又有些譏諷的碎語,不禁皺起眉來。轉目看去,白薇卻是神色如常,竟似乎早已習慣了一般。
這樣從近處看,白薇更顯溫善,從前那個自視清高,性子剛烈,常作嘲諷之態的行首竟似只存在于記憶里的一個幻象。
走進前院一間簡陋看似書房或是辦公室的屋子里,白薇坐下身用小勺以嫻熟的動作喂著嬰兒。抬起頭看看李玉娘的目光,突然笑起來,眉鋒驟挑,又現出李玉娘熟悉的幾分張揚:“那起小人,掀不起大風浪,你越理她們她們反倒鬧得越兇。”
李玉娘默然,然后便笑了起來。所有的前塵往事盡付一笑中,“還好,骨子里仍是那個我所熟悉的人。剛才還以為你真悟了道成了菩薩呢!”
白薇便沉默下來,許久才道:“成不了菩薩,雖然做這些事讓我覺得很開心。可是若沒了那些贊許或是感激,我堅持不下去的。說到底不過是個為了浮名的凡人罷了……”
凡人?這世上誰又不是凡人?!
李玉娘低下頭,沒有回應,卻是幽幽一笑。這一瞬間,兩個人的笑容竟是有那么些相似,淡淡的帶著若有所思似的了悟。
沒有過多停留,李玉娘別了白薇便緩緩走出院子,甚至沒有更多地詢問這女嬰之后會如何安排。雖然,她的一個決定便改變了這女嬰的一生,可是之后種種卻不在她的控制之中,那。只是一段與她不再相關的人生……
出了院子,她便筆直地往馬車走去。沿途不時有剛從隊伍中領了米糧的人與她擦肩而過。起先,她并沒有太過注意。可是,不知怎么的,卻漸漸有了被人窺視著的感覺。
掀起眉,她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在她身后十來步遠一直跟著她畏畏縮縮張望的一對男女便停下腳步來。
雪,下得越來越大。飛揚的雪團棉絮一般,讓人看東西都有些抹抹糊糊的。那對男女的面容,看不太清楚。只知應是一對上了年紀的人,穿的不好,看不出顏色的舊衣打著補丁,帶著不知積了多久的污垢。那婦人頭上也只斜插了一只荊釵,又似不曾仔細打理過,半邊頭發都散了開……
皺了下眉,李玉娘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她所不認識的人。只道是想要求施舍的人,便招了招手,看著那對男女你推我攘后才由那婦人近前,她便數了二十文錢遞了過去,也不說話,轉身便走。卻不想她剛一轉身,那把錢緊緊捏在手心里的婦人突然揚聲叫道:“可是玉娘?”
腳步一頓,李玉娘回過身來。奇怪地看著那用期待的目光看她的婦人。因是離得近了,她便看得清那婦人臘黃的滿是皺紋沒有光澤的臉。看起來,總也有五十開外,只是這年頭,無論男女總是比外表看起來要老的。實在認不出這人是誰,她便只能沉默,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看她回身望過來,那婦人激動起來,又往前湊了一步,“玉娘?是玉娘?真的是我的玉娘……”
她這樣一叫,落在后面的男人便幾步搶了過來,蒼老的臉上盡是狂喜,“果然是玉娘,我的好女兒啊……”
好似天邊突然滾過一聲悶雷,李玉娘被轟得腦子發蒙。這,是什么情形?女兒?這兩個竟是李玉娘那不負責任揩款潛逃的父母嗎?
皺眉,她看著想要上前拉住她的男人,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男人撲了個空,便現出難堪之色,嘴里喃喃著:“是阿爹不好、是阿爹不好……”
那婦人更是直接用手拍打著他的背,怨道:“都是你個死老頭子,要不是你,女兒會惱了嗎?”說著話,另一只手卻是快速地把剛才李玉娘遞給她的錢揣進懷里。
李玉娘冷眼瞧著,還沒想明白想要怎么辦時,后面已經傳來可兒的呼喚聲。她回過頭去,還未及對可兒說什么,那婦人已經“唉喲”一聲:“這莫不是朱姑爺家兒的小娘子,長得這個俊啊!我是玉娘的娘親……”
可兒瞪大了眼,慌忙扭頭去看李玉娘。見李玉娘冷沉著臉不說話,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含糊地喚了聲“大娘”便往后蹭去,正好撞在聽到聲音跳下車來的沈三娘身上。
“這是說的什么呢?我怎么聽著這么亂啊!”沈三娘挑眉冷笑道:“哪來的娘親亂攀親戚嗎?之前怎么都……”
“三娘姐姐,”李玉娘沉聲喝止了沈三娘要說下去的話。轉頭看了看可兒,低聲道:“可兒,去找輛馬車,先找間客棧把他們安置下來,有什么事過后再說。”
“耶,住什么客棧啊!咱們跟你回姑爺家不就成了……”婦人笑著伸長了胳膊要拉李玉娘。李玉娘卻早一步轉身往馬車走去,竟似根本就沒有聽到婦人的叫聲,可兒看看李玉娘的背影,忙笑著攔下還要追上前的婦人,“大娘莫急,咱們先到客棧歇下再說……”
李玉娘一言不發地上了車,臉色陰沉得讓跟上車的沈三娘也覺得難看,“算了,你也別這么生氣了。別看我剛才想著要幫你出口悶氣,可我心里也知道,爹娘到底還是爹娘,再有不是,你也只能忍了。既然找上門來,總不能……”
“誰說他們是來找我的?”李玉娘突然抬起頭,淡然的語氣讓沈三娘也為之一怔。“這不是……”
“他們并不是想來找我,不過是偶爾撞上罷了。”李玉娘忽爾一笑,“你沒聽到他們還在口口聲聲‘姑爺姑爺’的嗎?難來得‘姑爺’?就是我仍在朱家,那男人也是別人的‘姑爺’,與他們何干呢?三娘姐姐,他們沒有去過朱家找我,不知道我早就被人賣了……”
沈三娘便也沉默下來,過了很久,才道:“到底也是親……”
“親生爹娘?”李玉娘揚眉一笑,“什么樣的親爹娘會帶著女兒賣身的銀子逃掉呢?”
聽她這樣用嘲弄的語氣說話,沈三娘也不好再說下去。只能沉默地看著李玉娘靠在座位上,雙手交握,用食指輕輕敲打著另一只手的手背。知道她是想什么,雖想勸慰幾句,卻到底還是咽了回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些事,不是外人能管得了的。
回到新家,沈三娘顧不得和正指揮著人卸貨的許山多說,也不理嘀咕“你們走得真慢”的蒲安,問明了蕭青戎在哪兒,便自后園與隔壁相通的角門,繞到李宅的后園。遠遠的,聽到李玉娘正在吩咐人“輕拿輕放”的聲音,目光一掃,她疾走幾步截住正往前面去的蕭青戎。遲疑著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雖然蕭青戎與李玉娘并未成親,可在她心里卻已經自動把兩人劃為一家人。
“玉娘的爹娘?”蕭青戎挑起眉,只是平聲問道:“玉娘怎么說?”也不待沈三娘回答,他又笑道:“多謝姐姐這樣關心玉娘,不過我相信她不管怎么做都是有原因了。”
聽著沈三娘怪他太縱玉娘,蕭青戎只是笑。送走了沈三娘后卻是沉下臉色。走到前面,并沒有立刻走過去,只是這樣默默地看著李玉娘忙來忙去大聲吩咐著各類事宜。
大概是覺察到他的注視,李玉娘抬起頭來,“站著做什么?不幫忙嗎?”聲音里透著火氣,可目光與蕭青戎一對,看著他平靜的笑顏,李玉娘突然間就靜了下來。
在蕭青戎走過去時,她抬起頭輕聲問:“三娘姐姐告訴你了?”
蕭青戎點了點頭,也不理周圍是不是有人,只是伸出手攬住她的腰,就這么默默地抱住她。
突然之間,腦子里亂哄哄的聲音就那樣驟然消失。他的懷抱仿佛安靜的港灣,讓她可以依靠,得以歇息……
沒有傾訴也沒有哭泣,她只是這樣靠在他的懷里,仿佛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一樣,只剩下他與她。就這樣依靠著,就讓她汲取到足以應付一切的力量。
“陪我一起等可兒。”抬起頭,她低語著,在他點頭后就這樣牽著他的手一起走向前院。
一個沒有說,一個沒有問,好象不管發生什么事,怎樣去處理都一早就已經商量好一樣。從可兒處知道客棧的名字后,兩個人便駕車前往。
大概選擇客棧,可兒也是費了一番心思,既不是頂尖的大店也非太過簡陋,租的房間也是中檔。可對李氏夫婦來說,這樣的房間大概已經算是很好了。
看上去是剛梳洗過,兩人連頭發還是濕的,穿上身的也是可兒剛買來的成衣,并不合身。
看到李玉娘和蕭青戎,兩人臉上都堆滿了笑,既有些局促又有些討好獻媚。
“這就是朱家姑爺吧!真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男人陪著笑臉,小心翼翼的。
婦人也嘿嘿笑著,上下打量著蕭青戎道:“瞧這佩玉,這通體的氣派……”
其實蕭青戎穿得并不是太過華麗。一身儒衫,料子雖然不錯,可顏色并不張揚。倒是腰帶上鑲了塊玉,墜下的玉佩也算通透。雖然如此,卻并非價格昂貴的那種。只是對鄉下人來說,哪里分得清楚玉質好壞,只知道是腰上鑲著寶石的。
蕭青戎默默看著面前的一對男女,并未說話,只是目光中卻有隱隱的驚疑。實在無法想象,這樣的父母會養出玉娘這樣的女兒。雖然玉娘不似淑女,不知甚解的地方很多,可身上卻有一種不是出自愚民鄉婦的氣質。總讓人覺得她哪怕是見了皇帝,大概也不會卑躬屈膝的卑微下去。
轉目看了眼李玉娘,蕭青戎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去走得略遠,抱著肩默然而立。
沒有去看他,李玉娘只是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對她所謂的父母,抿唇而笑,“你們沒有去朱家找我是嗎?這個人,他不是姓朱的……”
李氏夫婦面面相覷,臉上現出尷尬的笑,“那、那,玉娘你是典期滿了又找了婆家啊!”
“找婆家?你覺得沒有嫁妝,我會找得到婆家嗎?”李玉娘冷幽幽地說著,突然用力一掌拍在桌上。
原本就有些局促的夫婦倆被嚇了一跳,看向李玉娘的眼神便更多了幾分怯意。
李玉娘冷笑著道:“你們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嗎?當我是傻的?告訴你們,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姓李的,你如果還想從我身上得到好處,就老老實實把那些事都說清楚了!”
冷眼怒視,她心里其實隱約盼望著這對夫婦勃然大怒,罵她不孝罵她忤逆的。可惜,到底沒有,他們只畏縮地看著她,目光里充滿了試探,驚疑與不確定……
到底是如她所想嗎?
不自覺的,一抹苦笑在唇邊勾起。卻不說話,她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直到他們受不了她這樣的注視,干巴巴地開口:“玉、玉娘,你什么時候知道我們不是你親生爹娘的?”
“什么時候知道的重要嗎?”李玉娘面無喜怒地看著說話的婦人,“說吧,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或許我會考慮給你們些好處的。”
聽到“好處”兩個字,男人咽了下口水,湊過來干澀聲道:“玉娘,就算咱們不是你親生爹娘,可好歹我們從那男人手上接過你后就把你當親生的女兒養著。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從一個小嬰兒帶大的啊,你總得念著……”
他話還沒說完,李玉娘已經冷笑出聲:“怎么?把我丟給你們的人沒有留下銀子給你們嗎?做了這么多年虧本買賣,你們也肯?”
“還不是這死老頭子,把那些錢……”猛地收聲,婦人眨巴著眼睛道:“你親娘留的那么點錢,夠干什么啊?這么多年,你吃的喝的穿的哪樣不要錢啊……”
不理她絮絮叨叨念的經濟帳,李玉娘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望著男人。男人咧了下嘴,目光卻不自覺地往一旁的蕭青戎看去。雖然蕭青戎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可無形中卻還是讓他覺得有些壓力。
呶了下嘴,他伸手捅了下老伴,那婦人這才收了聲,猶豫了下才自懷里摸出一個紅色的荷包。“這是你母親留下來,好死不死的,也不知道留點有用的……”看到李玉娘皺眉,她忙閉上嘴,手腳利落地把東西遞了過去。
打開荷包,李玉娘便立刻明白她為什么說是沒有用的。荷包里放的是一只耳墜,只有一只,連賣都不好賣。可幸虧是這樣,這耳墜才能最終落到她手上吧?
仔細看過,李玉娘不禁微微瞇起眼來。這是只鑲著珠子的銀耳墜,總算是倒賣東珠的商人了,她能辯出這顆小巧的珠子竟是一顆上好的“走盤珠”,因為年頭有些久了,顏色有些發黃,可無論從形狀還是光滑度來看都是上好的。
皺了下眉,她沉聲問道:“只有這只耳墜?沒有留下什么……血書或是什么書信?還有,包著嬰兒的襁褓呢?”
被她一問,李氏夫婦便顯不安起來,好一會,才由那婦人道:“有一塊繡了梅花的帕子,料子挺好的,我賣了五貫錢……襁褓,早些年我改成里衣了,現在早不知丟哪兒去了……”
聞言,李玉娘不禁沉默下去。一塊帕子,便賣了五貫錢。還有這“走盤珠”的耳墜,看來她的親生母親竟是個有錢的主兒呢!只是,為什么竟會這樣丟棄她與鄉間?
棄嬰?突然之間就想起今天剛剛從她手上送到善堂的那女嬰,李玉娘垂下眉,牽起嘴角,澀澀地一笑。
“那男人沒有說過什么嗎?”看兩人一起搖頭,臉上皆是茫然之色,李玉娘也知道從他們嘴里問不出更有意義的話來。便也不多說什么。把那荷包揣入懷中,她平聲道:“明個兒我叫人送錢過來,你們拿了錢想去哪便去哪,只是從今以后莫要再說什么我是你們的女兒。”
她淡淡地笑著,眼神犀利,手一拂,已把桌上的茶壺砸在地上,“聽清楚了,現在我們說的只是一次性的交易,以后你們若還要再找我,別怪我心狠……”
不去看兩人驚懼懷疑的表情,李玉娘拂袖而去,甚至沒有去看站在門邊的蕭青戎。
扭頭看著李玉娘的背影,蕭青戎轉目看著抓著丈夫一個戲低喃:“這是玉娘?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她、她從前不這么說話的啊……”
眉輕輕地揚起,蕭青戎眼中的茫然一閃而逝。勾起唇,他沉聲道:“你們聽清楚她說的話了,我不希望你們以后惹她生氣。”說著話,他的手輕輕撫過一旁的花架。眼看著那花架像是突然被重捶擊過化成粉散落在空氣里,李氏夫婦瞠大眼,連嘴都合不上了。
蕭青戎卻只是微笑著轉身出了門去。疾步而行,在客棧外目光越過停在門前的馬車,又望向在雪中一路大步而行的李玉娘。
在心里一聲輕嘆,他快步追上去,輕輕喚了一聲。
腳步一頓,李玉娘猛地回過頭撲進他的懷里。蕭青戎目光掃過街上望過來指指點點的行人,并不曾說話,只是緊緊地擁著她,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背脊。
身體微微發著抖,李玉娘澀聲道:“蕭青戎,我怕……”
“不用怕!”蕭青戎在她耳邊輕笑,甚至還帶著絲調笑的意味:“說過多少次了,有我在你身邊的。”
“你不懂……”李玉娘呢喃著,用力抓緊了的衣襟。她是真的怕,在剛才那一瞬,她感到憤怒、不平、痛恨、不甘……那種感覺,就好象她是真正的李玉娘,感受到被拋棄的痛苦。可是,她明明就不是她。而且,這感覺也并不是什么玄妙的來自身體深處某個靈魂的感覺。她很清楚,那就是發自她自己的感覺。從什么時候起,她真的已經把自己當成是李玉娘,而不是來自遙遠未來的另一抹靈魂……
“我不用懂,”蕭青戎收斂了那絲笑,只是低低地道:“玉娘,不管你是什么人,來自什么何處,要去何處。我只知道,我喜歡的是我面前這個女人,這個在悲傷、彷徨、迷茫、開心、興奮時會撲進我懷里的女人……”
“玉娘,過去很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未來,是你我一起揩手去創造的未來。我不知道,以后會是什么樣子,偶爾也會怕……可是,只要知道我的身邊始終會有你,我就會覺得安心了。”
沉默著,俯在他胸前的左耳聽著他沉沉的心跳,右耳則是他平淡卻堅定的話語。突然之間,她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他的心跳還是自己的心跳,也不不確定這些話是他要說的還是自己在透過他的嘴在說話。
可是不管怎么樣,她的心卻突然平靜下來。仿佛有一個人在耳邊低喃:不管來自何方,去向何處,你,始終都是你,只是眼前的這一個……
是啊!不管未來如何,她仍只是她……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