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姑姑竟然免了她的宮規禮儀訓練,許她臥床三日,及至半個時辰后,又送來一個青瓷小瓶,臉雖依例繃著,但諂媚之情溢于言表,無非是言以往嚴厲是為她今后著想,望小主不要怪罪,今后還要請她多多照拂,在百鶯宮若是有什么難處千萬要言語一聲。
這話聽起來倒像是她因禍得福了,不過關于這小瓶來歷卻很是閃爍其辭,只言是一位重要人士委其轉交。
應該就是那個宣昌吧,也只有他知道自己受了傷。可是這有什么可隱諱的,他們早就見過面了,他是蘇穆風的同行,好像也是朋友,有所照顧也正常,都是這些規矩還有人心把事情搞復雜了。
段姑姑謙卑退下,余下蘇錦翎按照她剛剛所言擠出淤血,拿一根精細的小銀匙將瓶中藥膏取出,輕涂在傷處,又咬牙切齒的按摩力爭讓藥力滲入。
那小火龍還真夠狠的,在玉秀山時因生氣害怕也沒細看,這會發現它竟然給她的腳趾鑿了四個洞,每個洞都足有三毫米深。
皇上的寵物果真牙尖嘴利,可惡!
更可惡的是她準備帶回去給莫鳶兒賞玩的瓊花因了自己的一番折騰均香消玉殞拼湊不齊了。她原本是覺得若是自己落選,莫鳶兒定要失望,打算拿著花弄作標本哄她開心的。可是看著眼前那散落的殘瓣,只得一聲嘆息。
養傷的日子也很無聊,一個人悶在房里,看著半敞雕花窗外的柳綠花紅,鶯鶯燕燕。
秀女之間表面熱情實際冷漠,臨近復選,偶爾還有禍事發生,無非是誰陷害了誰,誰懷疑被誰陷害,誰借了誰了手嫁禍了誰,誰又冤枉了誰,而這冤枉又是別有用心……
不出三日,百鶯宮消失了十個秀女,后一日,又走了五個。其中有不少是那日參與議論皇室秘辛的秀女,如今只剩下了梁璇和唐寒月。至于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沒有人提起,也沒有人打聽,心照不宣的沉默很壓抑。而余下的依然巧笑嫣然,恬淡自如,似乎忘了那消失了的人也曾經是她們之中談笑風生的一個,還曾經與她們共同分享一個所謂的秘密。
她們不過是一群花季少女,她們笑得是那般純美,那般動人,可蘇錦翎再也不敢只將她們看做一群單純的女孩。
而百鶯宮去劣存優的規矩更不單純。原本只是教習宮規禮儀,姑姑們并不額外強調,全賴各位小主修行,卻是在一旁冷眼旁觀,但凡有不規矩不謹慎不端正不穩重不敏捷不聰慧不敦厚,哪怕是睡相不雅或有夢囈者亦會被排除備選之列。
讓你以為極盡輕松,盡露本相,然后受人以把柄,此舉不失為以逸待勞的智取。
當然,姑姑們的心思自是有眾多的眼睛幫她們照看著。
于是人數依然在減少,剩下的應是精英了吧。或許先自離去倒是好事,將來進入更為復雜的宮闈,只有最終的勝利者也就是哪怕一人獨處依然保持警醒者才能保持絕對的優勢。
對于她,可能是因為養傷在身,也可能是因為她們并未將她當做對手,關鍵是她實在太笨了,連步青云都穿不好,那日竟還光腳而歸,據說如此是傷風敗俗。她都已經這般不堪了,居然還安安穩穩的留在了百鶯宮,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她卻暗自遺憾,如果處罰僅僅是離宮的話,她倒希望自己卷入其中。聽她們的意思,自己就算不被遣返回家也只能當個下等宮女。
既是宮女,就脫離不了人群,脫離不了宮廷。不過是偶然遇到的一個宣昌已經讓她噩夢連連了,她可也不想天天面對一群口蜜腹劍的家伙。她不夠聰明,她承認,但是她想活著,僅此而已。
即便是借口養傷避開了是非圈,仍有人對她勇闖太極殿頗有微詞,令她覺得此舉極有可能載入史冊,而那日關于皇家秘辛的討論恰恰由此而來,這么說,她竟成了罪魁禍首?而秀女們話里話外也將矛頭指向她。
不過似乎所有人更為懷疑方逸云,包括她。雖沒有人敢當面質問,可是那束束有意無意掃向方逸云的目光,那一旦她走近便驀地低下去直至無聲無息的話語,無不宣示著眾人心底的秘密。
方逸云依然故我,依她的心性,不難看透別人的猜疑,能保持波瀾不驚,實是極具城府,不愧是自小在宮里接受調教之人。
只是懷疑歸懷疑,蘇錦翎倒覺得,凡是眾人所認定的,未必就是真相,尤其還是這么露骨的真相。然而真相到底在哪呢?
這期間發生了件怪事,就在她受傷那日的當夜,蘇玲瓏竟然來了她的纖羽閣。
自然是來探望傷勢。
她果真是名人,這么點小事竟然驚動了遠在醉霞閣的蘇玲瓏。
她與蘇玲瓏的住處正好位于百鶯宮的南北兩端,平日只在學習宮規禮儀的時候能見上一面,因為之前的冷漠怪異,她也不再同其多話,甚至看都不去看一眼,而今日……
蘇玲瓏很關心她的傷勢,還回憶了二人童年時的諸多趣事,沒想到她竟記得那般清楚。看著她因激動而閃亮的雙眸,蘇錦翎不禁有些困惑了。
蘇玲瓏并沒有待太久,只言自己深夜而來,就是不想被人發現。
“錦翎,你一定怪我此前對你冷漠,覺得我變了。其實誰不是在改變呢?只是一切都可變,姐妹之情卻是不變的,可如果我們在人前流露了這種姐妹之情,以后的事情就難辦了。”
蘇錦翎不明白。
“我也不怕告訴你,此番我是騙過母妃方進了宮,就是準備留下的,而且……”她的臉紅了紅:“到時你就知道了。這種地方復雜得很,你之前一直生活在清蕭園,自是無法了解。我只能說,即便今日我來了,咱們以后還是如往日一般相處,萬不可流露親近之態。”
看著蘇錦翎的滿臉迷惑,她嘆了口氣:“你呀,還是什么都不懂,真辜負了莫姨娘的一片苦心!”
什么?莫鳶兒……苦心?
“你知道莫姨娘為什么一定要送你進宮嗎?你以為她真的想憑借你來出人頭地?”蘇玲瓏嘆了口氣:“她只是不想讓你和她一同囿于清蕭園中孤獨終老,你的一切才剛剛開始,難道要永遠的守著一片荒園?”
……“鳥有了翅膀,才可以自由自在。人沒有翅膀,只有一顆心,心不用翅膀也可以飛得很高很遠……”
她忽然明白了莫鳶兒此語的真正含義。
莫鳶兒,她還好嗎?現在她一個人幽居清蕭園,蔣媽還會不會經常去看望她?章宛白有沒有故意刁難?她是不是每日還要在門口站上一下午等待一個永遠也不會出現的人,那個被她等待的人……有沒有自己?
“去吧,娘就在這里等你!”
她的淚忽的就下來了。
蘇玲瓏恨聲道:“沒出息!莫姨娘的苦心估計要白費了!”
“我該怎么辦?我什么也不會,什么也不懂……”她聲淚俱下。
“照我說的做!”蘇玲瓏語氣決斷:“我與你故作陌路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咱們太親近,否則到時若有不利于咱們的風聲當著你我的面又不好說出,而這樣我們就可私下互通聲氣。她們在明,我們在暗……”
臨了,蘇玲瓏囑咐她好好養傷,走到門口時忽然沖她回眸一笑。
那一瞬,她仿佛看到了章宛白……初至這個時空便被驅逐到清蕭園,莫鳶兒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她轉身的瞬間,章宛白回過頭來,沖著她們嫣然一笑……
兩張笑臉只重合了一瞬,蘇玲瓏便沒入夜色。
第二日,便有秀女開始離宮。
如此想來,蘇玲瓏的來訪竟似是有預兆的,而經了那一夜,她開始關心玲瓏的消息。每當窗外傳來只言片語,她便努力從其中撿拾“蘇玲瓏”這三個字,最后只得出一個結論,她尚在百鶯宮。
而為了做好潛伏工作,蘇錦翎即便傷勢漸愈亦稱病纖羽閣。段姑姑現在對她是有求必應,順從得令人匪夷所思。
又有秀女離宮了,此番包括唐寒月,經常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只剩了梁璇,如今那落英繽紛中的淡色身影分外孤單。
有走的就有來的。
第五日,百鶯宮來了四個秀女,第六日又來了三個,其中一個住在她旁側的霽影軒。她無意中自窗子看了一眼……干凈端正,斯文秀氣,一副大家閨秀模樣,額心正中有一粒紅痣。據說此處生有紅痣的人分外有福氣,只是不知她為什么要一臉沉重,沉重得與她的年紀很不相符。
新來的秀女多少分去了眾人對蘇錦翎的注意,只半天工夫,各自的來歷便被摸得門清。蘇錦翎卻只記得霽影軒新來的秀女叫樊映波,是廣嶺知縣的女兒。
“知縣,七品官的女兒,竟也來和咱們比,真不怕折了壽!”
“不過聽說她爹是景元七年的探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