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亂君心

034別有深意

鑼鼓又起,眾人不禁移目寶林門處,只見太監婢女魚貫而入,石青與柔粉的交錯中,曲柄華蓋鑾駕儀仗護衛下的一襲明黃耀目而來,紅青棉紗繡二色飛龍盤于其上,四爪騰云,怒目橫視。

喧囂頓止,皇家貴胄士族公卿及四圍里三層外三層的大內護衛宮女太監均齊齊拜倒,山呼萬歲。

宇文容晝,即便年已四十有五,依然昂揚挺拔,器宇軒昂。多年征戰令他鬢角微染塵霜,卻更添威武之氣,政務繁瑣人心叵測使那一雙鷹眸更加深邃高遠,令人不敢逼視。而天昊上下近些年漸趨平穩,雖偶有禍亂,亦無傷大雅。他的身心也逐漸放松起來,緊鎖的眉頭已有舒展之意,但因天長日久,仍留下一道深痕難以撫平。面色也漸平和,偶有藐然笑意,卻仍難取代與生俱來更兼日積月累的凜然冷厲。步態從容平和,即便危急當前,永不失穩健剛勁。

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個人,這般亦威亦慈,更顯天子威儀。

身旁陪侍的是盛裝華服的賢妃和如妃,瑜妃照例沒有出現。她一向體弱多病,尤其適逢宮中節日,總要一病不起。此番是因去歲偶感風寒,至今仍臥病在床。太醫診脈,只說好好養息。不過聽說清寧王日前入秋闌宮探望,離開時眼角微紅,面色慘白,想來狀況不甚樂觀。

賢妃生就慈眉善目,此刻一臉溫和得體的笑,愈發顯得雍容可親。陪在君側,永遠那么恰到好處的錯開一步,步態從容,既不急功近利,亦不卑不亢。

如妃冷艷高傲,即便是笑,亦似帶著不容侵犯的意味,媚中帶厲的目光就那么斜斜的一掃,及至星輝亭方止。唇角微勾,可即便是慈愛掛在她臉上也顯得有些冰冷。

華蓋宮扇攜香風飄然而過,眾人仍未起身,因為其后緊接著出現了一隊極為耀目的人群。

護衛儀仗按例遞減,氣勢卻更顯龐大。

為首者是杏黃錦袍領口袖口皆繡龍紋之人,面如冠玉,唇若銜朱,眉如弦月,眼若春水,流波帶笑,不怒自威。

宇文玄晟龐若無人的走過,身邊是一襲紅羅蹙金旋彩飛鳳禮服的太子妃夏南春,美艷無敵的鵝蛋臉亦是相得益彰的志得意滿,華麗高貴。她微抬著尖削的下巴,眸光一一掃過伏拜在地的王公貴族,唇角愈發翹得矜貴。

他們身后除了側妃左含楓和江綠夢外則是近日極受太子寵幸的妃嬪,相比于浴佛節上,又換了一批新面孔。所過之處,錦繡絹絲,綾羅綢緞,翻紫搖紅,流脂飄香。

皇上近年來已是對太子漸失耐心,諸多覬覦之心蠢蠢欲動,可是太子卻好似絲毫不察,照樣囂張跋扈。僅從今日隨從人員眾多一面就有僭越之嫌,況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是恃寵而驕還是想借此試探眾皇子的反應,卻是不得而知。

待他們一一步入澄光亭,宇文容晝高坐于雕龍寶座之上,刺金敞袖輕拂:“平身。”

眾人再次三呼萬歲,方起身落座。

接下來,便是禮部侍郎丁煥于觀波臺宣讀端午賀詞,辭藻華麗冗長,在這個夏日的午后引人犯困。臺下不久便有嚶嚶嗡嗡之聲,所幸不過是個儀式,皇上亦不會因此怪罪。

宇文玄蒼微瞇著眼,思緒不經意的便飄到幽寂的鏡月湖上。那船上的小人兒在干什么?她那么不喜歡被束縛,現在囿于一船之上,聽著這邊的鼓樂喧天,會不會也這般的想起他?

他沒有發覺,自己的眼角眉梢正縈著如夏日薰風般的柔情。他忽然發現身邊少了那樣一個纖細的小人兒仿佛缺了很多的東西,卻又無論如何不能拿旁的什么來填補,只能微動著手指,一點一點描摹心底的她。

周遭的人影漸趨模糊,聲音漸趨飄忽,唯有她,無比清晰的站在眼前,目光盈盈,粉臉含羞,一身淡色衣裙襯得她恍若凌波仙子……

錦翎,總有一天,我要你站在我身邊,站在澄光亭中,一同看萬人伏拜,一同看千舟竟發……

“王爺……王爺……”耳邊傳來幾聲低婉的呼喚。

眼前的水翦雙眸忽然變作王妃夏南珍的臉。她雖沒有姐姐太子妃夏南春的驕貴,卻更勝端莊嫻雅,此刻描畫精細的眉眼正在眼前逐漸清晰,且兩頰微紅,平添了平日少見的女子嬌柔。

他隨著她的目光一同下移……

修長的指當即一顫,想要收回,但仍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夏南春的眸子已現出疑色。

他釋然一笑,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將那柔荑握在掌中。

夏南春也微微一笑,重將視線調向湖面。

她面色依舊如常,唇角依舊含笑,眼角余光卻未放過宇文玄蒼。

夫妻七年,只有大婚當日他在眾人面前牽著自己手走過通向丹陛的滾金邊深紅地毯,在天子面前行禮,私下里,哪怕只有他們二人,除行夫妻之禮,亦從未有過這般親昵之舉,今日卻……

宇文玄蒼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每當他情動之時,體溫就由冰冷轉為熾熱。現在那只手依然握著自己的手,卻是在漸漸冷下去……

而且剛剛,她分明在他臉上看到一種光彩,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光彩,那么神往,那么柔情……

宇文玄蒼收斂心神,目光掠過亭外眾臣,忽然停在一個人的臉上——太尉方遇晗。

似乎自來到晨光苑,他就一直有意無意的瞄過來。縱然自己現在視物不清,卻仍能感到那目光的所向以及其中的別有深意。

終于,祝辭完畢,皇上親自擂響通天柱上丈寬的驚云大鼓。頓時,鞭炮齊鳴,煙塵陣陣,紅屑翻飛。

鼓炮聲中,湖上亦吼聲震天,漿櫓齊搖,激起的水花竟濺到了岸上,引起眾女驚叫連連。

混亂中,他看到方遇晗向傾云亭走來。

宇文玄朗的目光亦由方太尉身上移至他的臉上,竟有幾分了然。

他心一震,說不上是欣喜還是空落,只似漠不關心的看著方遇晗走近,行禮。

方遇晗小心翼翼的瞧了瞧王妃夏南春的臉色,又落在二人交疊的手上。

夏南春不愧是經過皇宮專門調教之人,只言要上前看熱鬧,便攜了側妃并姬妾遠遠的避開。

方遇晗方靠近他,恭敬附在他耳邊……

鼓聲喧天,吼聲如雷,宇文玄蒼只聽得這幾個字……

“……小女逸云……”

夜空深遠,繁星悠眇,彎月照水,碎光粼粼。

鏡月湖上一片靜寂,只有泠泠水聲在漂浮的幽藍薄霧中輕聲吟唱。

“叮!”

仿佛是誰踢落了一顆小石墜入水中,驚破幽冥寂靜,緊接著一個修長而矯健的身影穿過朦朧如紗的霧氣,如雨燕一般輕盈的抖了抖翅膀,落在一條湖中的小船上。

船身因了他的突然出現輕微搖晃,水聲汩汩,卻沒有驚醒那熟睡的人。

幽藍夜幕下,那睡顏是如此恬靜優美,仿若月落凡塵,皎皎無暇。流水浮光亦愛惜的點在她臉上,和著霧氣無聲躍動,亦幻亦真。

雖是夏夜,但水面浮涼。她似睡得冷了,微蹙了蹙眉,小嘴亦抿了抿,羽扇般的長睫輕輕顫了顫,仿佛就要醒來,卻又落入另一個夢里,重新恢復恬靜。

宇文玄朗看著那微蜷的小身子,心底驀地涌上無限憐惜。

他伸出手,想要喚醒她,卻很突然的,想將那纖弱的人抱在懷中,就那么抱著,坐在這靜夜里……

然而他的手滯了滯,仍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她似是沉醉在一個美夢中,明明感受到了他的呼喚,卻是閉緊了眼不肯睜開,眉頭愈發緊蹙,小嘴還咕噥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他不禁笑出聲來。

這一聲倒徹底驚醒了她,長睫陡的一揚,籠著霧氣的眼滿是驚惶。

她急忙坐起,看著四周夜幕迷蒙,一時不知身在何處。長睫如蝶翅翻飛一番后,方忽的記起,卻見到船頭那人,又嚇了一跳,待仔細看過,方遲疑道:“怎么是你?”

心底軟軟的,柔柔的,仿佛被船底水波撫著,他不禁笑道:“怎么不能是我?你希望會是誰?”

話一出口,他先自吃了一驚,但見對面那人目光微閃,恰如水面搖動星光,即便夜幕深沉,也能感覺到她腮邊泛起緋紅,仿似夜霧籠罩下的映水桃花。

她別開目光,看著粼粼水面,力圖掩飾自己的失言。

他本想再打趣幾句,卻只能看著她抱膝望水的側影發呆,在心中苦笑。

良久,方輕聲問道:“他……怎么沒來?”

他能告訴她什么?今日之事,即便是不說,她也遲早會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自己成為那個令她得知此事之人,他不想……看著她傷心難過,然而,愛上宇文玄蒼,或者說愛上這個時期的宇文玄蒼,注定是一場心傷。

煜王有自己的打算,他也相信四哥會對她有所安排,卻是一定要排在他所視為的最重要的事后。那也的確是一件大事,容不得任何閃失,而僅憑一己之力是絕對是無法實現的,有時,哪怕是地利人和,卻因天時不對,亦可功虧一簣。所以,也有些舍棄是迫不得己,即便是那么的不忍,就像四哥臨轉身的時候對他說了句:“替我……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