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亂君心

080護身之符

“這倒不必了。”方逸云微微一笑,含蓄矜持:“百鶯宮共處百日,你整日不言不語,還當你只是個人影子。月前忽然聽說雪陽宮出了個能歌善舞才貌雙絕的佳人兒,還是與我一屆的秀女,定是要來瞧瞧了,卻不想竟是你。難道當初在百鶯宮里的獨來獨往是為了韜光養晦不成?”

蘇錦翎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多心,怎么方逸云的每一句都似有所指?“韜光養晦”……莫非是想說她有欺君之嫌不成?然而她有什么資格竟然敢于瞞天過海掩人耳目?

“也只能說雪陽宮風水養人,亦是母妃善于調教……”

身后有清冷的聲音響起。

“王爺從不信天信命,今日怎么談起風水來了?”方逸云語帶戲謔,唇角含笑。

“玄蒼愈來愈會哄我開心了。”賢妃倒是笑得慈愛:“你終是轉了性子,以前我還總擔心你這脾氣桀驁不馴的連上天都要得罪了,看來在嵐曦寺修身養性的這四十九日的確不虛此行。”

宇文玄蒼不語不笑,只拿揭了那如意攢花云紋盅蓋呷了口雨前龍井。

“我看倒是錦翎更會哄得母妃開心,往日錯過機會聽錦翎一展歌喉,今兒逸云倒要沾母妃的光了。”方逸云笑著放了茶盞,不動聲色的瞟了宇文玄蒼一眼。

她就是要讓蘇錦翎難受,看她怎么唱得出口!

她就是要讓宇文玄蒼知道,她才是最配得上他的女人,而蘇錦翎……不過是一個只能供人取樂的賤婢!

“好,好……”賢妃笑得慈愛:“錦翎丫頭,你就唱上兩句,飽飽云夫人的耳福……”此刻的蘇錦翎哪有什么心思唱歌,心里酸甜苦辣難以盡述。剛剛宇文玄蒼的那句分明是在替她解圍,否則這欺君之罪一旦落實頃刻之間便可使她成為凈樂堂的一縷輕煙,然后和許多死去的宮人一樣,將一撮灰填在安井之中。

他在替她解圍……即便在賢妃面前,即便在方逸云面前……

她緊緊咬住嘴唇,眼睛一瞬不瞬的對著地面,生怕眨一眨便會掉下淚來。

似是沒有人留心她的窘迫,賢妃兀自說著:“錦翎丫頭可是帶給我不少驚喜呢,就因了她,我還頭回知道瑜妃也會唱曲,她們倆一個歌喉清越,一個唱腔婉轉,真真的是珠聯璧合。對了,錦翎,最近還有沒有去看過瑜妃?還記得上次見她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她的身子是愈發的虛弱了。這又到了冬天,不知可還咳得那么厲害……”

“奴婢昨個還去看了,惜晴姐姐說,瑜妃娘娘自喝了娘娘讓奴婢送去的玉梨膏已是好了許多,還讓奴婢代為謝過娘娘……”

沒有人注意到,宇文玄蒼的眉心不經意的緊了緊。

“唉,好些便好,但愿瑜妃今年也能參加內廷家宴……”

“既是暫時無法欣賞合璧之作,錦翎姑娘便自唱一曲如何?”

蘇錦翎挑眸看向方逸云。后者雖是笑得端莊合體,但是眼底眉梢俱是挑釁嘲笑……當著宇文玄蒼的面羞辱她,是要讓他看清楚誰為珠玉誰為魚目嗎?而她本就不是具備戰斗力之人,此刻只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從未有如現在這一刻讓她想逃離他的身邊,即便是剛剛在雪地中的偶遇亦不能!

“既是無法欣賞合璧之作,夫人不妨伴奏一曲如何?嘗聞聽夫人的琴音亦不遜天籟,如此豈不妙哉?”

煜王撂了茶盞,背微靠進椅背,冷銳的眸中竟現出幾分好整以暇的興致。

伴奏?打開始你便護著她,現在你又讓我為這賤丫頭伴奏……你置我于何地?我竟要低她一等嗎?你當真喜歡她到了旁人傷不得一根寒毛的地步了嗎?

胸中怒火翻騰,臉上卻笑得粲然:“妾身琴藝拙劣,怎忍污了錦翎姑娘的清音?”

極為短暫的相峙,短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在蘇錦翎的心中卻仿佛漫長得無邊無際。

他是在護著她嗎?即便是得罪了他的新夫人賢妃的外甥女也要護著她嗎?

此刻,真想立即逃離此地……可是她不能,因為她無法給別人一個解釋,亦無法給自己一個解釋。

這時,一個小宮女執流光青玉壺前來續茶。

也不知怎么弄的,壺嘴一歪,壺蓋一落,滾燙的水頃刻盡數倒在宇文玄蒼搭在案幾的臂上。

玉壺當即碎裂在地,小宮女當即跪倒在地身若篩糠連求饒也抖不出半句。

賢妃驚叫一聲,急卷了宇文玄蒼的袍袖查看傷勢……

蘇錦翎也驚恐的抬了眼……

手臂已被燙得紅腫起泡,還繚繞著淺淺水汽,可系于腕上的已勒進皮肉的一條淺霧紫的絲帶卻于剎那刺入眼簾……

那是她的發帶,與他初遇玉秀山時系在他發上的。婚禮那日,昏沉間在他腕上見到這發帶,還以為是幻覺,而那時尚不知她所認識的宣昌原來就是煜王……后他臨去嵐曦寺之前與她相會,她為了確認當日所見撩起那寬大的袍袖……果真!然而沾沾自喜過后早已忘了,想不到……他竟一直戴在身上……

“這是……”

賢妃自是看不出這絲帶的名貴之處。

“王爺,胳膊傷得這樣嚴重,還是解了這個上點冰蜜膏吧……”

方逸云愛夫心切,話音未落便要伸手解那絲帶。

宇文玄蒼只輕輕一揮便彈開了她的手,力道把握得恰到好處使那只被拒絕的手臂亦是優美的滑落,卻也讓周圍人都覺察到了他的不悅。

方逸云尷尬萬分,立時紅了眼圈。

賢妃也氣他的不解人心拂人好意:“什么大不了的東西,要這樣寶貝?”

宇文玄蒼放下被卷起的袖子,緩聲道:“我的護身符……”

“撲通”。

賢妃等人嚇了一跳,齊齊轉頭,但見蘇錦翎跌倒在地,淚如雨下。

“這丫頭是怎么了?”雖然跟著忙活卻一直冷眼旁觀將一切盡收眼底的嚴順急忙上前扶住她:“在外面吹了半天風,該不是……”

“娘娘恕奴婢無禮,奴婢身子不舒服,奴婢想……”蘇錦翎斷斷續續的聲音同淚一起抖落在地。

賢妃自是沒了心情,便讓她回聽雪軒休息。

嚴順看著她逃也似的消失在門外,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般的提起……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不可能啊,怎么會……糟了!

一時間,心思千轉,不禁側眸看向宇文玄蒼,卻正對上一雙冷銳的難辨喜怒的眸子,且那冷峻的臉上亦是神色莫辨。

心再次被重重一砸,他急忙斂了心神,垂眸恭順而立。

護身符……護身符……

他可真會騙人……

她口中喃喃,心底痛楚難耐。

一路淚水迷蒙,是壓抑的卻是止不住的哭聲,好像要把積存了許久的酸澀盡數傾瀉。

往事一幕幕乘著飄雪劈目飛過,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他淡定自若的放下卷起的袖子,刀唇輕啟……

護身符……護身符……

何必……

她苦笑,淚滑至唇邊。

吃過臘八粥,年便一天比一天近了。

宮里過年的規矩多,未及除夕便已分外熱鬧了。

先是賞賜頒下,衣物首飾胭脂水粉……即便是最低等的宮人亦會按例分得些許。而平日有點頭臉的太監宮女則按等級領了賞,均拿托盤盛著,拿紅錦蓋著,不得當眾傳看。于是僅從那紅錦下面的隆起是高是低是大是小是根本判斷不出賞賜的貴重與否的。

蘇錦翎得了一匹綾羅春錦,其上是穿枝花紋,一匹云霏緞,金銀絲妝花,極是名貴,平日連才人都難得穿著。是賢妃感其對司設司崔女史的一片情意,特加賞賜。

另有鏤花金簪一對,紅梅金絲鏤空珠花一雙,細巧玲瓏的各色宮花數支,點翠墜子、銀嵌米珠耳墜各一對,外加巴掌大的荷包裝的滿滿的金錁子。

蘇錦翎自那日從雪陽宮回來就懨懨的病在床上,這些賞賜都是樊映波幫她領回來的,這么大的一堆抱回聽雪軒,不知在路上又招了多少人的側目,畢竟她不過是個照顧寵物的小宮女。

說來這病也奇怪,初時料是著了涼,吃了幾副藥,倒愈發嚴重起來,白日發冷發熱,晚上睡夢沉沉。她以前在電視里看過古人只得了點小病,卻因醫治無效便年紀輕輕的去了,于是愈發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病便好像又加重了幾分。

賢妃疼愛她,沒有將她像一般宮女般得了病便送往安立堂,而是讓她在聽雪軒好生養著,另樊映波亦沒有擔心她會將這病氣過給自己,倒是一有時間便來照料她,端水喂藥。

雖然臉色依舊是沉沉的,不過對她的照顧細心體貼,無微不至。

蘇錦翎總想感激一番,可是樊映波那不動聲色的拒絕倒讓她覺得如此倒是辱沒了人家的一片真心實意,只得默默記下。

她整日窩在床上看窗外一片雪白,偶爾也會生出黛玉式的憂傷,只惦記這身子幾時才會好起來。

瑜妃也遣了惜晴來看她,亦帶了些年節小禮,多是解藥后口苦的小糕點,酸酸甜甜,倒使她的胃口開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