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吟風
“不是我,”段戾揚哆嗦著:“不是我……”
“父皇怎不知是你母后的手段?可是為了保住他剩余的兒女,他不得不繼續接受你母后的擺布,然而私下里卻另有安排……”
“宇文容晝,你竟比從前還狡詐,居然想騙我相信你取代我成為太子是父皇的意思……”
“我沒有必要騙你,這是父皇的密信,你自己看吧……”
有利物劃破靜止的空氣,段戾揚僅憑本能就接住了那只薄薄的信封。
“果真騙我,你明知道我現在已是和瞎子相差無幾……”
“已到了這種地步,正如你所言,我已坐擁天下,如果想要你死,只需一聲令下,便可令你尸骨無存,還有什么必要去騙你?倒是你的母后,施蠱控制父皇,導致父皇身體每況愈下。她還在我和容瀚身上也種了蠱……”
慘笑。
宇文容瀚英年早逝,豈止是因為毒氣攻心?而自己每年一度的北上巡幸,豈非就是為了尋找霍隱法師壓制體內的蠱毒,為他續命?這些事乃是皇家秘辛,全是因為先皇錯納了苗疆女子,此乃國法不容,祖訓不容,一旦公開,先皇的一世英名便要毀于一旦!
“臨死,你母后也不忘讓我們記住她!”冷笑:“她是苗疆人,與之有關的一切依照國法祖訓皆應根除!你一直以為是我放逐了你,又派人暗殺,可我為什么不在宮中解決了你還要派一個你曾施與恩惠的殺手去追殺?”
“你是想說你尚對我心存善念嗎?”段戾揚的唇角挑著一抹譏諷。
“不管你信不信,雖然你母后于父皇不利,于社稷有傷,但你畢竟是父皇的骨血,平日兄弟間也無罅隙,而你這樣的身份……或許離了宮廷,倒也是件好事……”
“于你而言倒真是好事一樁!”段戾揚恨聲道。
宇文容晝半晌不做聲,再開口,已是語氣冰冷:“而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會成為奉仙教的教主,專門和朝廷作對,濫殺無辜……”
“呸,我殺的都是你這樣的該死之人!至于作對,也不過是針對你一人,只要你死,天下太平!”
“若早知今日,我也決不會允許你活到現在!”宇文容晝敞袖一揮,指向段戾揚:“而你竟然利用楚玉,結果害了她的性命!”
“你知道了?”突然聽到這個名字,段戾揚的神色頓時有些恍惚。
宇文容晝閉了眼:“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辜負了她……”
散亂的目光漸漸聚焦,轉而化作獰笑:“宇文容晝,你休要假情假意,你就是靠這個騙了她的,是嗎?你讓她背叛我?好,她死得很好,背叛我的人都該死!該死!咳咳……百蟲噬心,真是享受呢,哈哈……”
宇文容晝等他笑夠了,方看向他:“現在,這龍椅你也坐了,真相我也全告訴你了,你該把東西交出來了吧?”
“什么東西?”段戾揚捂住胸口,惡狠狠的盯住他。
“同心結的解法……”
段戾揚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忽然大笑,旋即收斂神色,面露猙獰:“若是你肯死,我就給你!”
“你不過是想要這把椅子,我可以給你……”
“真的?”
“真的。”宇文容晝嘆了口氣,那模糊的身影在段戾揚眼中看去甚為疲憊:“其實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樂,誰來坐這把椅子又有什么關系呢?即便自私的講,你也是宇文家族的血脈……”
段戾揚不斷搖頭,連聲嘖嘖:“多冠冕堂皇的一番說辭啊,宇文容晝,你可真虛偽!縱使你將這位子讓了我,你的兒子們可會同意?難道你不怕我做上這個位子后將你們趕盡殺絕?”
冷笑:“你當然不怕。因為我已功力盡失,成為砧上魚肉。你們父子聯合起來演這場好戲,無非是騙我入宮意圖害死我。你將罪名都推給父皇和母后,無非是想減輕自己的罪業,否則僅謀害親兄一罪,你就難逃后世的口誅筆伐!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不如你,不如你陰險狡詐,虛偽矯情,卑鄙無恥!”
“容揚,我真沒想到你會固執至此,事實已昭然若揭,你為何不肯面對現實?也罷,只要你將同心結的解法交給我……縱使你什么也不肯顧及,也請看在楚玉的面子上……”
“楚玉……”
心口驀地一痛。迷蒙中,好像看到那個女子向他盈盈走來……淡淡的眉,水水的眼,彎彎的唇……一切都是模糊的,唯有她是如此清晰,是二十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清晰……
楚玉……
“看在她煎熬了二十多年的份上……”
宇文容晝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那個女人,那個人淡如菊的女子,直到現在,他也不知她如此隱忍究竟是為了這個狀若瘋癲只為復仇絲毫不顧及他人生死的人,還是為了……他。只是每每想到她,想到她在秋闌宮寂寞的二十余載,想到她離去那日鋪灑在床幔的鮮血,想到她的嗜心之苦,他的心就隱隱作痛。
這一世,他終是又欠了一個女人……
“玄逸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所有的希望只寄托在他身上……算我求你……”
“閉嘴!”
段戾揚怒吼,然而不知為何,面前的身影忽然變作了楚玉,她眼淚汪汪的看著他,對他說:“算我求你,救救他……”
這是怎么了?他怎么會如此思念她?如此對她充滿愧疚?不,她是該死的,她背叛了他,她跟別的男人生了孩子,那個男人還是他的仇人……他們都該死!可是,可是心怎么會如此難過,就好像她在耳邊不停的哭,哭得極其傷心……
他記起了她因患病失去神志卻不忘緊緊抓住他衣襟的手,記起她為他擦拭傷口時的淚光,記起她拿過他偷來的包子充滿罪惡卻不得不以此充饑的糾結,記起她被別的男人欺侮后跑回家中意圖上吊自盡的決絕,記起他對她說“你是我的女人”時她的的震驚與感動,記起她捧著他送給她的藍花裙子時的欣喜與羞怯,記起她端著熱乎乎的湯圓向他走來之際的溫馨……那一刻,他忽然有了家的感覺……記起她繡制大紅嫁衣時的欣喜與期待,他亦不止一次的想象她穿上嫁衣的嬌美,洞房之夜的心動……記起她聽到他要她入宮行刺宇文容晝時的不可置信與悲痛欲絕……
“玉兒,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要你!”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嗎?”她笑,神色凄絕:“無論如何,這輩子,我都再也不想見到你!”
于是果真,再未相見。
可是今天,她卻出現在眼前,苦苦的懇求他。
她的淚水這么晶瑩,她的聲音這么悲痛,她哭得他的心仿佛出現無數裂痕,每一道縫隙都滲著酸楚的水滴。那些水滴匯成汪洋,浸泡著他,讓他沉淪,讓他身不由己……
“玉兒……”
“求求你,救他……”
他點點頭,手神奇的劃開大腿內側的皮肉,自里面取出個蠟封的紙筒,遞給她……
熟悉的血腥氣與漸漸明晰的痛楚忽的令他精神一凜,他驚恐的望向不知何時迫近的人影:“你對我動用了禁術?”
他大怒:“你竟然對我動用禁術?!”
“容揚,相比于兒子們,我與你的血緣更為親近……”
的確,“移魂”禁術若是由血緣親近者施用,只需勾起對方最深刻的回憶即可……
“你……”
可是紙筒的另一端已被宇文容晝牢牢的攥在手中。
“宇文容晝,你身為天子,竟然私自開啟皇家禁術?!”
“別忘了,如今坐在這個位子的人……是你……”
“宇文容晝,你竟然又騙了我……小人!無恥之徒!”段戾揚破口大罵。
“容揚,自始至終,我沒有騙過你一字一句。你……放手吧……”
然而卻有一股力猛的往回一抽,索性他早有準備,當即鉗住紙筒,轉瞬大驚:“容揚……”
“哈哈……你們都以為我功力盡失?做夢!我早就料到你們會合起伙來騙我,怎么樣?現在倒來看看誰更智高一籌?!”
至陽與至陰的功力驟然相撞,頓激得二人血脈奔騰。
大殿內仿佛有巨流涌動回旋,扯起長發衣袍,凌空狂舞。
“容揚,你瘋了?你走火入魔,又重傷在身,再勉力支撐下去會死的!”
“你為什么不住手?你已油盡燈枯,蠱蟲蠢蠢欲動,會死得比我更慘,哈哈……”
然而卻只狂笑兩聲,便斂起凝神,惡狠狠的盯住宇文容晝,在功力撞擊所爆出的刺目光亮中,唇角愈顯猙獰。
巨流回旋中,高燭倒地,梁柱開裂,其上蟠龍崩開鱗角,碎落在地。那仿似懸在半空的寶座于漸次攀升的光明中漸漸暗下去,卻發出咯咯篤篤的聲響,好像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而殿頂也隨即傳來裂聲……
“也好,我們今天就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