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里,一道閃電撕破江府上空濃重的黑幕,只聽咔嚓聲響,竟是根粗大的枯枝直接被劈了下來,落在泥濘的院子里。
丁琳一下子醒了,手指慢慢抓緊身下的被單,愣是沒有發出聲音來,只是默默得看著床頂發呆。
她之前已經醒過來一次,被屋里的人驚嚇后復又暈了過去,如今再次醒來,卻已經弄清楚一切。
事情很玄乎,她是死后重生,來到了一處陌生的世界。
屋里兩個丫頭并沒有發現她的醒轉,兩個人在外間小聲說著話,一個聲音略顯稚嫩,問另一個丫環道,“香凝,你看小姐這次會不會死啊?”
叫香凝的低聲罵道,“別胡說八道,剛才小姐不是都醒了一次的,明日說不定就會好了。”
“那又怎么樣,大夫雖然每次都瞞著,可哪個不曉得小姐命不長啊。”她說著頭朝里間看了看,越加小聲了,“剛才醒了是不是那什么,回光返照?”
丁琳聽了忍不住動了動嘴角,她已經繼承前身的大部分記憶,心想,那叫香雪的真是做她丫環的嗎?怎么老是咒自己的主子?不過也怪不得這丫頭有這樣的猜測,誰讓她前身是個名副其實的藥罐子,而且事實上那個人確實死了,只不過被她這個遭遇車禍,同樣死了的人附了身。
只聽“啪”的一身,好像是香凝輕輕拍了香雪一下。
香雪委屈道,“好了好了,我不說這個了。”她靜默了會兒嘆口氣,“其實小姐就算醒了,還不是要難過。那日六小姐說曲家二公子看上了咱們小姐,那語氣好像就要上門提親了,不然也不會讓小姐當場吐血暈倒。”
這下香凝也忍不住嘆氣,“但愿六小姐只是隨便說說,小姐已經夠苦了,若是再攤上這門親事……唉!”
“誰讓小姐命不好呢,咱們跟著她也受苦。要我說,香凝,”香雪低聲道,“還是早日去求求李媽媽吧?”
她們聲音越來越小,丁琳的手指也越抓越緊,抓得生疼。
第二日,香雪香凝去到里間的時候,發現她們的五小姐江琳已經醒了,忙跑上去問寒問暖,又叫守在院子里的冬梅和翠琴分別去請四姨太和大夫,這是夫人早就準了的。
江琳,也就是重生的丁琳,她倚在床頭任由她們服侍,洗漱過后,發現她們并沒有要伺候穿衣的樣子,嘴角微微翹了翹,這個藥罐子十三年來有大半時間都是躺著的,在她們眼里,如今才醒轉又怎會有力氣下床。
反正正好需要時間來好好整理心情,倒是正合了她心意。
想著,喉嚨忽然不舒服起來,連著咳嗽了好幾聲,看來這身體雖然重新有了生氣,可內里的恢復似乎并沒有跟上,也確實要調理一番才行。
見她咳了,香凝跑到外邊叫道,“秋竹,大夫怎么還沒來?”
香雪哼了一聲,“翠琴總是這樣慢吞吞的,誰讓小姐好欺負,我教訓她兩句小姐還嫌我兇呢!”
香凝瞪她一眼,聽到腳步聲,忙迎了上去,嘴里道,“小姐,四姨娘來看你來了。”
四姨娘金屏是江琳的生母,獨她一個女兒,幾乎是流著眼淚一路來的,看到江琳便撲了上去,抓著她手卻只是哭,嘴里絮絮叨叨都是顛三倒四的幾句話,無非就是受苦了,想吃什么之類。
看她哭得稀里嘩啦的,江琳柔聲道,“姨娘,我沒事,這不好好的嗎,你別哭了。”印象里,這個生母似乎就只在腦中留下一個哭泣的樣子,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在什么地方,到處都有她哭泣的畫面,完全是個水做的人。
其實四姨娘長得極為漂亮,巴掌臉,五官很精致,可惜也不知是不是哭多了,眼睛總是紅腫的,眼圈又是青黑的,生生去了一半的麗色。
此時,四姨娘身邊的柳媽媽也勸道,“五小姐好不容易好了,你再這么一哭,讓她平添憂心,反倒不好了。”
四姨娘這才停止下來,那邊冬梅端上了小米粥,她親手喂江琳吃了幾口。
大夫也正好來了,看脈之后神色略有驚異,但并沒有多言語,只說要好好休息,然后便寫了方子,翠琴把他送出去,跟著就去抓藥。
江琳有些覺得奇怪,這吳大夫是從宮里退下來的御醫,收了幾個徒弟在京城西街開了家回春堂,是他們江家慣用的大夫,而她也由著看了七八年了。吳大夫對她的病癥一清二楚,可她現在的身體明明來了個大逆轉,他居然這種反應,莫非是怕她日后又不成,反反復復壞了他名聲?
四姨娘又坐了會兒才走,她作為姨娘,要不是江琳這次暈迷了好幾日,是不會來的。
而她走后,再也沒有其他人來,父親沒來,母親沒來,兄弟姐妹一個都沒來。
江琳縮在床上,這冬日實在很冷,饒是燃著炭盆,也依舊驅散不了。
想起這次玄之又玄的遭遇,她忍不住嘆了口氣,若不是那日的車禍,現在該在她向往的公司里實習著吧?可老天總是這樣無情……
“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聽到她嘆息,香凝放下手里的繡活。
“沒有。”她看著窗外仍舊下得淅淅瀝瀝的小雨,問道,“我暈過去之后,母親有沒有問你們原因?”那天六妹江蓉說曲家跟三姨娘提過江琳跟曲家二公子的事,還說三姨娘已經同意了,這才把她氣得吐血昏迷,也不知她的母親,也就是江家的大夫人有沒有問到那兩個丫環。
香凝變了臉色,看了看門外。屋里只有她一個人,而那天聽到六小姐那么說的除了她就是香雪。
“我猜你們沒說吧?反正我身體一向虛得很,就算突然暈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江琳靜靜的看著她,“我只是正好想到才問問。”
香凝低下頭去,心里咚咚直跳,若是因為六小姐說的話,她們小姐就此死了,那六小姐肯定會受到處罰,可依六小姐的生母三姨娘的性子和手段,她們哪敢得罪,就算大夫人問了,也只能說小姐是自己的原因才暈倒的。
屋里一陣沉默,香凝繡花的時候不小心戳了自己好幾下,這沉默令她有點驚慌。小姐的眼神怪怪的,不似以前那般柔順,她剛才說那句話的時候,就像外邊的雨,帶著冷冷的寒意。
江琳望著青羅帳,腦中早已轉過無數念頭,可似乎沒有一條是行得通的,這里不比前世的那個世界自由,想出門就出門,想回來就回來。她現在就像玻璃缸的一條魚了,如此一想,哪里還能不冒出寒氣?
快到午時的時候,終于又有人來了,江琳歪在床頭,見到來人之后便坐了起來,笑道,“陸媽媽。”
陸媽媽是大夫人嫁過來時帶的陪房,也是最信得過的人,長著張圓臉,今天穿著石青色的對襟襖,駝灰色棉裙,而發髻上插著只漆黑的簪子,年近五十了,竟然沒幾根銀發,看上去十分精神。江琳注意到她衣服雖然半新不舊,可料子卻好得很,比起剛才四姨娘穿來的,竟然還要好。
“是老爺和夫人叫我來看看五小姐的。”她說著讓后面的丫環遞上來兩盒東西,“里面是些補品,這幾日讓她們給熬了,你好好補養身體。夫人說了,最近免了你的晨昏定省,等完全好了再說。”
香凝接過盒子,江琳點頭道,“多謝父親跟母親關心,還請陸媽媽回去說一聲,女兒不孝,讓父親母親擔憂了。”
“五小姐孝順,老爺跟夫人知道的。”陸媽媽又說了幾句才告辭,無非就是將養身體之類。
見冬梅送陸媽媽走了,香凝看著盒子嘆了口氣,若是換成六小姐江蓉或者三小姐江靜,恐怕陸媽媽一早便去看望了,哪會拖到中午。
江琳自然瞧出她的情緒,但這怨不得別人,誰讓曾經的自己是個病秧子呢,一個活不長久的人,任誰也不會放有期望在她身上,更何況又是那樣一個不討喜的性子。
這樣的感覺,她早就嘗試過。
前世,她也一樣是個病弱身,父母意外身亡后,就由小叔代為撫養。可小叔一家子根本就是為了那微薄的遺產,哪里是真心愿意!她一個病人整日受著他們百般刁難,要不是后來遇到一個好心人傳授內養調息功,也許她早早就死了。
后來借著那個功法,她身體漸漸好了,半工半讀念完大學。本來以為將來必定一帆風順,因為誰都說否極泰來,可是,世事并非如此。
“小姐,用飯了。”香雪打斷了她的思維。
她抬頭一看,只見床邊已經置了張小桌,擺著兩菜一湯,色彩很是誘人。綠的碧綠,紅的鮮亮,她立時感覺肚子餓了。
香凝送上來一個大迎枕,順便掖好被角,遮的嚴嚴實實的。
香雪則給她夾菜,卻老見她夾了又扔下。
江琳眉頭擰了擰,香凝忙道,“香雪你折騰什么,還不快點。”她們二人是江琳身邊的二等丫環,冬梅跟秋竹是三等丫環,下面的便是粗使丫頭跟婆子了,楓林苑里人也不多,總共才十二人。
香雪露出委屈的表情,說道,“是這幫下人越來越不像話,知道小姐生病,還總是冷飯冷菜的,不趕緊著端來,還盡撿些老根殘菜的。你看看,這都有粗筋了,那些好的該不是她們偷吃了吧?”
香凝暗地里掐了她一把,低聲道,“說這些有得沒得干什么,白讓小姐生氣。要教訓那些丫頭,你一會兒自個兒出去教訓。”
香雪撅起嘴,依舊憤憤然,“小姐不肯罵,我若是罵了,她們會聽?”
江琳聽了夾口菜送進嘴里,淡淡道,“該管教的,我不會攔你。”
那兩人都是一呆,香雪率先高興的笑起來,“小姐,你早該這么說了,奴婢這就教訓她們去!”她已經受夠小姐的逆來順受了!
江琳聽了一笑,果然不管她。
不一會兒,外邊就傳來香雪的怒罵聲。
別看香雪人小聲音稚嫩,卻是個會罵的,人又潑辣,把那幾個經常偷懶的丫頭罵得嚶嚶直哭。
香凝看著江琳不說話,尋思著小姐真的變了,以前那些丫環又不是不偷懶,可每當香雪要管教她們的時候,她總是攔著,說做丫環也不容易,跟著她一個苦命人本就很可憐,讓香雪不要太管束她們,結果就慣得不成樣子了。
江琳聽著外面的聲音,嘴角彎了彎,繼續吃飯。
雖然冷是冷了點,但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廚子,比她以前在家或是食堂里的飯菜可是好吃多了。
反正人生已經無法改變,她既然成了江府的五小姐,那么也只能在這個位置上做下去,至于未來的命運如何,現在的她還無法猜測。只知道,原先的小姐恐怕是挺失敗的,不然也不會被自己院子里的丫環欺負到這種田地,而且,竟然還要被一個姨娘給嫁出去……
“小姐。”香凝支支吾吾的看著她。
江琳也不理她想說什么,把空了的飯碗遞給去道,“再給我添點飯。”
香凝本想為沒有對大夫人說實情而道歉的,頓時又沒有勇氣說了,只得接過碗來。
江琳用完飯之后便來到梳妝臺前坐下來。
鏡子里的人跟四姨娘有七分相像,只不過另外三分大概隨了父親,容貌上打了折扣,但也很不錯了。江琳伸手摸了摸斜飛的眉毛,這個隨得很好,平添了幾分英氣。
此刻罵完人回來的香雪進來了,臉上興奮得紅撲撲的,笑道,“小姐,她們可再不敢偷懶了,奴婢剛才說了,小姐讓教訓她們的,若是再犯,就板子伺候!”
江琳點點頭,隨即拿了手邊一卷書翻起來,一翻之下,頓時興趣全無,全是些詩詞歌賦,是她前身所愛好的。
身子本來就不好,竟然還喜歡看這些傷春悲秋的,那不是更添憂傷?她想著搖搖頭,那個人可真有點像林妹妹呢。
可想來想去,她覺得還是該去找些其他書來看,這個什么楚國,就算是以前的江琳腦子里也沒有多少印象,她以后可是要在這里生活下去的人,對自己的國家都不了解,那總也說不過去。
“香雪,你去書房給我拿幾卷書來。”她父親是楚國的戶部侍郎江恒,也是個愛讀書的,家里邊便有個很大的藏書閣。
香雪嚇一跳,“奴婢可不敢,要拿書都是小姐親自去的啊。”
“你就說我不舒服睡不著,想看書解解悶。”江琳知道看守書房的的那個家丁很麻煩,沉下臉道,“你若是拿不到便不要回來!這種天氣,我又是個生病的,是不是還要親自去一趟才行?”
香雪臉色白了白,咬著唇道,“是,奴婢這就去,小姐要看什么書?”
“關于歷史跟地理的,我知道你也識幾個字,拿個兩卷回來。”
香雪應了聲便出門去了。
“小姐,你要不要先睡會兒?”香凝往窗外看了一眼,“恐怕還得下雨,這天是倒春寒,再過幾天就得暖起來了。等香雪回來,奴婢會喊小姐的。”
江琳搖搖頭,“才吃完飯睡不好,等會兒。”說著再次拿起那詩詞翻起來,不過只是掩飾罷了,她要理清的東西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