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進入云海地界,曾毅的電話響了起來,拿起來一看,竟是黃燦打來的。
“黃老,您好!”曾毅趕緊接起電話,向黃燦打了個招呼。
電話里就傳來黃燦的聲音,他淡淡問道:“小曾,忙不忙啊?”
“黃老有事,盡管吩咐就是了。”曾毅說到。
黃燦就直接挑明今天打電話的用意,道:“你們豐慶縣這次出臺的醫改試點措施,爭議很大,這兩天有不少中醫界的同仁來我這里提了看法。你要是不忙的話,我想跟你談一談這件事。”
曾毅稍作沉思,便道:“我現在就在云海,要不我上門去拜訪黃老?”
黃燦一聽,就痛快說道:“如此最好,我就在家中,你過來便是了。”
掛了電話,曾毅把黃燦的住址說給司機,當下車子又調頭朝黃燦家中駛去。曾毅原本是打算去見衛生廳廳長林安寧的,現在接到了黃燦的電話,他決定先去黃老那里打聽一些消息。
到了黃老家里,黃老已經在等著了,他跟曾毅是老關系了,所以也不跟曾毅多做客氣,直接就領著曾毅進了書房。
“小曾,你們豐慶縣這次的醫改試點,有些沖動了啊!”等曾毅坐下,黃燦就直接開門見山地說到。
曾毅笑了笑,道:“既然是試點,本身就是一種嘗試。不過,這次的醫改試點政策,我們并不是一時沖動才推出的,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黃燦伸手彈了彈煙灰,然后目光直視曾毅,道:“昨天省中醫藥管理局的白局長來看我的時候,還提起了你們豐慶縣推出的醫改措施,尤其是對于十元起步的門診收費標準,白局長的意見好像很大,表示無法理解。甚至還講了重話。”
曾毅還是一笑,道:“白局長肯定會說我這樣做,會把中醫推向滅亡邊緣……”
黃燦稍稍露出意外的神色,曾毅猜得一點沒錯,甚至白局長講的話,比這個還要嚴重,不過要說曾毅推出這個政策是在打壓中醫,黃燦是不相信。曾毅要是想這么做,當初就不會在南江省籌建中醫學院了。
只是黃老有些不明白,既然曾毅明白其中的道理,為什么還要推出這樣的政策呢?
眼下中醫已經衰落到了極點,各地純粹意義上的中醫醫院,絕大多數都只剩下空架子了。而設在綜合醫院里的中醫科,也是門庭冷落,只收兩元的掛號費,都不見得有病人上門求診,現在曾毅卻強行要求把中醫的門診掛號費提高到十元,這不是人為地拔高了看中醫的門檻嗎?
看中醫的成本比西醫高出數倍,患者自然更不愿意選擇看中醫,這個政策,豈不是對中醫的一種圍剿和打壓嗎?
黃燦相信曾毅不是為了打壓曾毅。可他也想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沉思半響,道:“你到底是怎么考慮的?”
曾毅就打開公文包,從里面掏出一份文件,道:“這是我縣衛生局提供的一份數據匯總,請黃老過目。”
黃燦接過來一看,臉上露出了濃濃的疑惑神色,這份文件本身并無特別之處,只是一份醫院的收費標準罷了。
曾毅此時說道:“根據這份數據顯示。目前綜合醫院所有的收費項目加起來。共有其中中醫所占的比例。僅為2……”
黃燦翻著這份收費標準,入眼所見,基本上全是西醫的收費項目,連續翻了兩頁,都沒有看到中醫的收費項目,于是“唔”了一聲,表示曾毅所說不假。
曾毅繼續說道:“以骨科為例,西醫有兩百多項收費標準,細到一個小手指的肌腱手術,都有著具體的標準,而中醫僅有骨折和脫位兩個收費項目;具體到骨折的處理上,中醫又僅有骨折復位這一個收費項目,而西醫在創傷骨折的手術治療上,收費項目有五六十項之多。”
黃燦微微頷首,但還是不明白曾毅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現在醫院實行的是中西醫統一的門診掛號標準,這樣做,其實對中醫來說是非常不公平的。西醫可以不賺這個門診費,因為他們還有各種收費項目等著患者去買單,這個才是看病貴的重點所在;而中醫的傳統診斷方式,并不需要很多的檢查設備,再者中醫也沒有足夠多的收費項目,僅靠門診收費一項的話,必然處于虧損狀態,不但醫生收入低,還自然被醫院所排斥……”
黃燦“啊”了一聲,聽到這里,他才有些恍然大悟了,他這一生對中醫的教育傾注了很大心血,他認為這才是挽救中醫的頭等大事,但從來沒有琢磨過其他方面的原因,曾毅這么一講,他才感覺到曾毅的思索是很有必要的。
醫院的這種收費標準,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就已經早早地把中醫的前途給“扼殺”了,醫院里不給中醫設立什么收費項目,門診掛號費又便宜到了極點,中醫大夫自然無法創造效益。醫院出于其本身的盈利考慮,只會有兩個選擇,第一是把中醫取消;第二是逼中醫大夫去創造效益。
天大地大,都沒有吃飯大!
如果中醫大夫連自己都養不活,甚至自己隨時都可能會被醫院趕出來,手里的飯碗朝不保夕,你又讓他們如何去發揚“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呢?
他們首先要考慮的,只能是自己的生存問題,如此一來,大量的中醫棄中學西,甚至中醫大夫為患者開出一大堆西醫的檢查單,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以前黃老是沒有往這方面想,現在讓曾毅一說,他才感覺后背冷汗森森的,他沒有想到,醫院里那些司空見慣的收費標準,竟然會是一種消滅中醫的合法武器,這種武器不但威力極大,而且還讓自己這位鐵桿中醫幾十年都毫無察覺。
“黃老一生致力于中醫后輩人才的培養,可以稱得上桃李滿天下,但不知道在這些后輩之中。至今還能堅持以中醫為生的,尚有幾人?”曾毅又問了一句。
黃老一怔,此時他不光覺得后背冷汗森森,連腦門都開始變得冰涼了,他在擔任東江中醫學院院長期間,培養的中醫學生足有上萬人之多,可如今這些學生還能堅持中醫的,卻是百中無一了。至于小有名氣的,又是十根手指都能數得過來?
難道自己大半生的堅持和努力,都是錯的?
黃燦不認為自己是錯的,可事實就在眼前,至少這個悲傷的結局無法證明他是成功的。
“西醫偏重于客觀數據,往往一個感冒。患者都需要花費上百元來做檢查,醫院的收費標準,實則是為西醫量身定制的;而中醫用藥的特色在于簡獨特的‘望聞問切’診斷方式,也決定了中醫沒有多余的收費項目,掛號費是很多大夫唯一的收入來源。如果不能提高他們的收入,他們開出來的藥,必然不會是簡而是繁他們的診斷方式,也必然不會是望聞問切。”曾毅說到此處,深深地嘆息一聲,道:“拋棄了簡再拋棄了望聞問切,中醫即便還在,也已經不是中醫了。”
黃燦不得不承認,曾毅的考慮比自己更為實際,自己想的是如何培養中醫的后繼人才。而曾毅所考慮的。則是如何讓這些后繼人才生存下去。
“中醫從來都沒有消滅,也永遠不會消滅。消滅的只是中醫人才罷了。”曾毅語氣中帶著感慨萬千,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黃燦大為動容,深深一品,他才覺得曾毅這話有著很深的道理,為什么老百姓在得病絕望之時,在被西醫宣布了不治之時,卻仍能寄希望于中醫呢?除了本能的求生之外,是因為中醫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成了中華民族的一種根文化,除非我們的民族性都消失了,除非我們忘記了自己祖宗,否則中醫就不會消失,因為他已經融在了所有炎黃子孫的血脈之中了。
沒有龍圖騰,沒有了漢字、如果再再沒有了中醫,我們彼時將還有何物,可以自證是華夏民族的薪火延續呢?
所以中醫永遠都不會消失,消失的,僅僅是中醫時人而已。
從這點講,自己所努力的方向并沒有錯,只是曾毅更加務實。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永遠都不如誘之以利,你在課堂上把就是中醫吹到天上,把中醫形容為天底下最崇高的事業,但現實中如果這個事業帶給中醫人只能是窮困潦倒的話,那么誰還能始終堅守著呢?
“小曾,你的良苦用心,我明白了……”黃老表情沉重地講了一句,然后坐在書桌里面,半響都沒有講一句話。
曾毅道:“有黃老的這句話,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
黃老嘆息一聲,道:“可惜能夠像你一樣真正看明白的人,寥寥無幾……”
曾毅臉上帶著苦笑,何止是大多數人無法理解,就是中醫人本身,怕是能夠想明白這一點的都不多。
大多數的人,都會存在一種思維的誤區,這就是用降低藥價來解決看病難的道理一樣。
在上級的要求下,門診掛號費一降再降,表面看,患者就醫的門檻好像是降低了,可其它的收費項目,卻是一漲再漲,等患者走進醫院,才會發現所謂的低門檻,不過是為了方便“關門打狗”。
對于幾百塊錢的藥,很多患者眼睛不眨就買了,甚至指明了要買進口藥、昂貴藥,你給他開廉價藥,甚至他還會覺得療效不夠;可醫生如果收十塊錢的診費,他們又覺得無法接受,認為這增加了自己的就醫成本。
這也是一種舍本逐末、因小失大的思維誤區。是藥三分毒,盲目崇拜藥品的最終結果,只能是無藥可救。
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身體處于一個什么狀態,和狂吃那些不知名堂的藥比起來,到底哪個更重要?
中醫最擅長的是“治未病”,只花十塊錢,你就能知道自己身體處于什么狀況,需要做哪些方面的調理,不但能防患于未然,甚至不用藥只靠調理都能改善身體狀態、強身健體。難道這不比在醫院里掛了幾瓶藥水,買了千把塊的藥品要更劃算嗎?
所以曾毅對于提高中醫門診收費的態度很堅決,別人認為十塊錢太高了,曾毅反而認為太低了,難道醫生一輩子積攢的豐富診斷經驗,其價值還比不上那些冷冰冰的機器嗎?
而且這跟醫改試點的初衷也絲毫不相悖,醫改的最終目的,是解決患者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在這件事情上,依靠醫療保障、依靠廉價服務,都遠遠不如依靠“中西醫并重”。
西醫獨大,自然就主宰了這個市場,患者只能被動接受,東改西改,最終都會回到老路上來;但如果有另外一種醫術抗衡西醫,同樣為患者提供優質的醫療保障服務,那么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實行中西醫分開的不同門診收費制度,就是曾毅解決中醫大夫生存困境、突出中醫治療特色的第一步,而接下來,曾毅還會陸續制定更加規范的中醫服務標準。
黃燦此時回到正題,道:“聽說衛生廳叫停了你們的試點政策?”
曾毅重重一點頭,道:“我正是為這件事到云海來的,不知道黃老知不知道其中的原委?”
黃燦微微一頷首,道:“這件事我也是剛剛才得知的,我去問過了,衛生廳的答復,說是接到了很多省內中醫代表的反映,認為你們的政策是在打壓中醫,考慮到老百姓對于中醫的獨特情感,以及中醫界同仁的意見,所以暫停推行。”
曾毅心道如是如此倒是好辦了,道:“我會針對此事,去跟廳里的領導進行溝通,相信他們會理解的。”
“這個問題我會幫你解釋,相信他們還是會重視我的看法的。”黃燦主動把這事攬了過來,轉而道:“不過,根據我聽來的消息,這次暫停豐慶縣試點工作的,并不是衛生廳的態度,而是省委德群書記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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