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林邊,小河畔,昏暗的氣息里,只有在火把上燃燒的唯一的一點光了,周圍人影像是很密集,又像是很稀疏,影影憧憧的一直延綿開去。○周圍那數量不知有多少的散兵也悄悄過來了,聽著樹下的男子朝著東邊說完了杞縣的情況。然后,也微微沉默了片刻。
“……今日之事,是對是錯,難以歸納了。諸位為竹記做事,歸根結底,是做一份工,沒說過要上戰場,我將諸位帶來此地,又犧牲了這么多的同伴,我心中是有愧的,但愧疚解決不了事情。”
火把的光芒之中,寧毅的聲音并不高,但隨著夜風傳開,也足以讓周圍的人聽清楚了。
“今夜,沒有人能解決得了這件事情,十多二十萬的大軍解決不了,放諸你我,看看周圍的人,我們也都盡力了。可是,我站在這里跟你們說話,是要跟你們提非分之念的。”
“堅壁清野。”寧毅微有些疲累地說道,“這是我們竹記的大伙兒最近做的事情,很多人不理解,來吵來鬧的,汴梁周圍這么多人,怎么清得完啊,有什么意義。其實做到現在都沒有意義,汴梁周圍的人太多了,有人活著,就有糧食,我們哪怕撤走十之,不過幾萬的女真人還是能在這里找到吃的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
“對于一些習慣含糊其辭的人、一些當官的人來說,一百萬人走了五十萬,就是個很好的成果,走了六十萬,就更加喜人了。可對我們不是,從頭到尾。人走不完,我們就是零,一百萬人遷不走九十五萬,我們做的一點意義都不會有。”他揮了揮手,語氣變得兇戾起來,“從一開始。我們做的,就是這樣的一件事!”
“這件事還不知道要做多久。”寧毅的語氣轉緩下來,“軍隊吃了敗仗,大家會怎么樣,京城會怎么樣,都不知道,這一仗是不是打到這里就停了,城破了,武朝亡了。都不知道。但如果還要打下去,我就要做我的事情。可現在女真人襲營,那邊的人恐怕已經沒有打仗的心了,他們若得了糧草輜重,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就被打回原形了。”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也是因為身上有傷。說得累了,看了看后頭。找塊石頭坐下來。人群中卻有人接茬:“東家,要怎么做,你說就行了。”
“話不是這么說,我是個講道理的人。”寧毅坐下來搖了搖頭,“我要你們去死,得把話給你們說清楚。否則大家死了,黃泉路上你們還怪我……死了不許怪我,我很忌諱這個。”
他吐了一口氣:“當然,不死的可能也是有的。我要選些人,還能動的。武藝高的,去杞縣看看,如果大營里的人已經把糧草輜重都給燒了,我們掉頭就走,如果沒有,這件事就得我們來做。女真人只有兩千,杞縣旁邊人現在還不少,亂得一塌糊涂,我們想辦法快進快出,做完就走,或許還能留下一條命。就是……這么個計劃。還能動的,誰愿意跟我?”
他這話說完,祝彪提著槍已經過來,人群中,方才發聲的那道聲音也扶著樹站起來了,其余也有幾人起身,都是曾經的梁山人,且還能動的。竹記眾人平日里受到的正面宣傳還是很多,但畢竟是這樣的情況,多少人不光受傷、疲倦,還心有牽掛,或多或少都有所猶豫。寧毅只是坐在那石頭上休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方才的話語中,不是沒有激勵、煽動的內容,但到這里也夠了,他并不愿意逼著任何人去做這樣的事情了。
陸陸續續的,便又有人站起來,卻聽得旁邊有人低聲道:“陳駝子,你老婆孩子也不要了?”
那邊黑暗里的人影,是個稍稍駝背的武者,正被受了重傷躺在地上的同伴提醒。那駝子冷冷笑了笑:“我陳駝子從來就不是什么好人,年輕的時候就殺人越貨,我那婆娘,也是搶來的,只是跟了我以后就沒辦法了。到這里原是混口飯吃,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竹記這幾年做的什么事,救了多少人活了多少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駝子我這幾年,也算是做了幾件好事。今天是別人要我去跟女真人打仗,我都不鳥他,但這條命賣在這里,我樂意。”
這陳駝子本就是江湖上名聲不好的陰狠人物,此時說著慷慨的話,口中笑起來,卻也顯得有些陰鷙。旁邊已經點頭道:“陳駝子說得沒錯。”又有人站了起來。這陳駝子朝寧毅這邊道:“對了,東家,我跟你說,你做那么些事情,別人不知道,我們是知道的。一年到頭老有人來找你麻煩,去年的時候,我早年的一幫結義弟兄也過來,說要殺你揚名,我陳駝子名聲差,跟他們說你做的事情,他們不信,覺得我被收買了。老子就不說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他們殺了個干干凈凈,尸首拉到城外葬了。“
眾人聽他說這個,便有些沉默,只是有人說道:“這事你都沒叫我。”寧毅坐在那石頭上,笑了起來:“誰是你老大,誰給你飯吃?干嘛,要我謝謝你啊?”
他并不客氣,不過那陳駝子原就是邪派人物,最吃這套。這時候道:“我不是說這個,東家,你做那么多事情,救那么多人,我做不到。我陳駝子名聲沒什么,結義的弟兄,以前是很看重的,在竹記這幾年以后,看看他們那副樣子,也覺得沒什么。今天的事情,你說要做,我們就去幫你辦了,但你不用去,你就在這休息,等我們回來報喜就行。我要說的就這個!”
他這話說完,周圍頓時應和起來:“沒錯、沒錯,陳駝子說的沒錯啊!”
“東家,你不能去,我們去!”
“這事不用你出手。”
吵吵嚷嚷之中,不遠處幾名重傷員在的地上,宇文飛渡竟也已經站了起來。正在舉手:“我、我要去……”寧毅看得仔細,伸手一指:“快扶住他!”有人扶住了倒下的少年,又讓他躺在地上。寧毅目光嚴肅地站了起來:“好了!我這里不是開大會,不跟你們講民主!趁現在大家都有一口氣,祝彪挑人!傷太重的就給我留下,不要濫竽充數!我血手人屠寧立恒。周侗見了我要禮讓三分,林惡禪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小聲,要你們教做事嗎?”
此時愿意跟寧毅過去杞縣的也有幾十人了,他這話說完,祝彪便去進一步篩選人手。也在此時,外圍又有人舉手:“我、我能去嗎?我沒受傷,也練過些把式,我能幫忙!”
那卻是旁邊一名并非竹記成員的散兵,這人說完。人群中又有人站了起來。也有人道:“我的兄弟方才死了,我覺得你們說的在理,我可以跟你們去……”
武朝軍隊從上到下,良莠不齊,在大規模作戰時,彼此很難信任,但即便如此,軍隊之中。總還有些出類拔萃的人物,也有些熱血拼勁。此時在這黑暗中的小河畔,便見一個一個的身影有些猶豫地站起來,走出人群。夜風拂過,寧毅看著這一幕,祝彪看著寧毅,岳飛那邊。也有些士兵開始報名。過得片刻,寧毅才冷冷說道:“不是有熱血就行,能殺人的,有功夫的,可以去。”
之后又補充道:“死在那里。不要怪我。”
他的語氣冰冷又生硬,只是祝彪過去挑人時,一個個的搭手試了試功夫,笑著說道:“以后是自己兄弟了。”不少人便覺得胸口火熱起來。
當寧毅這邊聚集的七八十人越過河流、丘陵,拖著疲憊的身軀往杞縣趕去時,京城之中,因西軍兵敗而來的勾心斗角的鬧劇,正走向。
師師去到礬樓外圍的房間里,透過窗戶,看著軍隊從街頭奔行而過,夜色里的城市,隱隱變得喧鬧了起來,驚動了許多人的沉睡。對于普通的百姓來說,在心中猜測著是否女真人又開始攻城了。而在肅穆的御街大道上,不少趕來的臣子堵住了皇帝的車駕,正在苦苦哀求皇帝回宮。
周喆已經發了許久的脾氣了,但此時事態的發展確實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原本他想以宵禁的名義將臣子們都趕回家里去,然而命令才開始下,城里隱約間已經開始騷亂起來。李綱過來報告,卻道是有人走漏了西軍慘敗的消息,如今城內的不少民眾要開始鬧起來,最主要的還是那幫太學生,半夜三更就要頂著宵禁出門到皇宮請愿——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私下串聯的。
西軍慘敗,本就是一件大事了,再加上城內開始出問題,一旦再讓人知道皇帝連夜走,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李綱一邊磕頭一邊說已經調動軍隊維持秩序,周喆看得額頭上青筋都是一鼓一鼓的,隨后李綱又道,金國使者尚在城內,若讓對方知道陛下離城,北面的金人軍隊必定繞過汴梁,南下追逐。
這一下子,周喆也覺得回天乏術了。
南薰門城樓,國舅梁奉的罵聲響徹了夜空,城樓側面一個小房間里,守城將軍曹嚴心情忐忑的走來走去,一臉哀苦之相,他已經好幾次的想要出去,但之所以沒這樣做,還是因為房間角落中的一道身影。
“出去開門,將軍便是千古罪人。”
黑暗當中,那道身影手持佛珠,緩緩撥動,隱約的,便是右相府幕僚,同樣作為皇親國戚的覺明和尚……
砰——
半個時辰后,皇宮,周喆摔破了巨大的花瓶。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幫文臣,這幫奸黨……他們這是逼宮!這是目無君上!他們眼里沒有我這個皇帝——”
皇后跪在地上,對著已經快被氣瘋了的周喆。但周喆跑了過來,將她拉起來,放在一邊坐著,過得片刻又到她面前:“你糊涂!你也糊涂!皇后啊,你……”
他手指搖晃半天,最終揮下來:“唉,我也糊涂!皇后,你看吧,什么城內驚動,什么喧嘩,這都是他們搞出來的事情啊!那些主戰的、主和的,他們統統聯合起來了,要架空我這個皇上,李綱!不對,秦嗣源!秦嗣源才有這等手段,他覺得他今天不出現叫上其他人來堵我我就不知道了!朕、朕心知肚明……”
他說到這里,愣了半晌,又搖頭:“不對,不對不對,可能不止是他……蔡京!哼哼,老東西,蔡京,我還不知道嗎,他表面上趕過來擺出一副要與朕一道南下的樣子,實際上,他……他暗中操縱,讓朕的眼睛只盯在其他人身上。這條老狗的手段,我還不清楚嗎,厲害啊,要么他就走了,走了他還能打壓所有跟他不在一邊的家伙,不管怎么樣他都是賺的。這些東西,朕、朕……”
他這樣說了許久,連語氣都有些結巴了:“一俟、一俟局勢穩下來,這些家伙,朕要把他們一個個……都敲打一遍,都敲打一遍,讓他們……知道朕的厲害……朕是天子!”
“朕是天子……”他說著,“當務之急,要和談,要談判,不、不不……沒辦法談了,女真人占了便宜,不好談,但無論如何也得談啊……立刻派人,召見金使,商議此事……”
這話還未說完,有人進到宮里來,向他報告:“……城內騷亂,一些太學生、民眾沖進金使王汭暫居宅邸,混亂之中,竟將王汭給打死了。”
“你……”周喆站在皇位前,雙手握拳,看著那報告訊息的太監,過得片刻,身體才搖晃了一下,坐在了位子上,握拳的雙手按在膝蓋上,嘴唇緊抿,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著……
“好吧……”他咬牙切齒,說道,“好吧……隨他們去吧……”
汴梁城內,青蘿園,是個小小的園林,偶爾秦嗣源會在此落腳歇息,此時已是深夜了,昏暗之中,秦嗣源坐在亭子里,目光像是要越過周圍的院落,越過城墻,去看那城外上百里的地方。
有些人已經在附近了,有些人也在過來,有堯祖年,有覺明,甚至也有趕來的唐恪。
“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欲行此事,但也已經無法可想。”他閉上眼睛,過了一陣,才疲倦嘆息,“年公啊,經過此事,你我怕是難得善終了……”
聲音低沉,沒有人說話。
城外,東、北兩個方向上,近百里的范圍內,彌漫的烽煙開始消散,十數萬的潰兵、傷兵、尸首散布在這片廣大的區域上,離散、逃竄。在這個夜里,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完成了他的戰略,一舉催破汴梁附近幾乎所有的威脅。深秋漸息,接下來,寒冬將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