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梯推上墻頭,弓矢飛舞如蝗,吶喊聲震天徹地,天空的烏云中,有隱隱的雷鳴。,
一個多月以前,曾發生在汴梁城的一幕,再現在太原城頭。
圍城數月之后,養精蓄銳的女真士兵,開始對太原城發動了總攻。
這個時候,太原城內的糧食儲備已經開始捉襟見肘。年底的時候,城內兵將的糧食供應減半,居民則更減半,天寒地凍的時節里,取暖的木頭、煤炭都不夠,老人、體弱者便凍餓致死了不少,到得眼下,已是景翰十四年的初春,糧食固然節約下了一些,但誰也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援兵依然遲遲未至。
宗望卻殺回來了。
城市消息通道被封,京城的訊息沒有人知道,宗望說武朝投降,割了太原,眾人自然是不信的。宗望軍隊到來的那一天,負責后勤的李頻等人將守城將士的膳食供應恢復了一些,這一兩天,讓他們吃了幾頓飽飯,隨后,慘烈的守城戰便又開始了。
幾個月的圍城,隨著延綿的寒冬過去,太原城內的守城意志,并未枯竭。在這段時間里,竹記成員與成舟海等人不遺余力的宣傳起了作用,無論兵將都知道,太原若破,等待著他們的,必然是一場慘無人道的屠城。
而另一方面,宗望既然已從南面撤兵,那也意味著南面的戰爭已告一段落,不久之后,朝廷的援兵,終于也就要過來了。
二月初六,太原城的范圍內,春雨降下,滲入骨髓的寒意籠罩了這一片地方。城頭上的廝殺未歇,但對于此時參與守城的秦紹和、李頻、成舟海等人來說,心中也是有著希冀的暖意的。
這天下午,隨著雨勢的加強,他們派出了精銳的親衛,選擇女真人防御疏忽薄弱的地方。突圍求援。
同樣的時刻,女真人再攻太原的消息正以最快的速度,藉由不同途徑,往南面傳遞擴散而來。
首先接到消息的,除了各地州府仍舊殘存的力量,便是在陳彥殊統領下一路往北趕來的武勝軍。此時南方雪漸消融,帶著數萬拼拼湊湊的軍隊倉促北趕,在寒冷的天氣與無效率的組織下,軍隊的速度不及女真人北上的一半。此時才走到三分之一的路程上。
接到女真人對太原發動進攻消息,陳彥殊的心情是近乎崩潰的。
他領兵數年,原本是文臣出身,后來得了文武雙全的名號,懂機變,擅權衡。要說血性,原也不是沒有,然而宗望大軍一路南下的戰績。已經讓他清楚地認識到了現實。
原本女真人強悍,大家都打不過。他不過是這些將領中的一個,然而汴梁抵抗的頑強,加上武瑞營在夏村的戰績,他們這些人,隱約間幾乎都成了待罪之身。著他領兵北上,上頭有讓他將功補過的想法。陳彥殊心中也有希冀,若是女真人不攻太原就走,他或許還能拿回一點名聲、面子來。
這天夜里,他命令麾下士兵加快了行軍速度,據說騎在馬上的陳彥殊幾度拔出寶劍。似欲自刎,但最終沒有這樣做。
武勝軍得到消息后的反應,也化為一紙求援書信,迅速往南方而來。
“……女真兇殘勢大,我部必戮力同心,舍身相抗……望朝廷速發援兵……”
屬于各個勢力的傳訊者快馬加鞭,消息蔓延而來。自太原至汴梁,直線距離近千里,再加上戰火蔓延,驛站未能全數工作,積雪消融只半,二月初七的夜間,女真人似有攻城意向的第一輪消息,才傳到汴梁城。
二月初八,各種消息才排山倒海般的往汴梁匯集而來了。
再無僥幸可能,女真人強攻太原,已成事實。
朝堂上層,各個大員匆匆入宮,氣氛緊繃得幾乎凝固,民間的氣氛則仍舊正常。寧毅在竹記當中等待著朝堂里的反饋,他自然知道,一俟女真攻太原的消息傳來,秦嗣源便會再度集合能說動的官員,進行再一次的進諫。
時不我待,大軍必須出動了。
包括唐恪、吳敏等主和派,在這一次的進諫當中,也站在了主張出兵的一邊。除了他們,大量的朝中大員,又或是原本的閑散小官,都在右相府的運作下,往上面遞了折子。在這一個多月時間里,寧毅不知道往外面送出了多少銀兩,幾乎掏空了右相府包括竹記的家底,一級一級的,就是為了推動這次的出兵。
預計女真人抵達了太原的這幾天的時間,竹記內外,也都是人群來往的未曾停過,一名名掌柜、執事扮演的說客往外面運動,送去錢財、珍玩,許諾下種種好處,也有配合著堯祖年等人往更尊貴的地方送禮的。
同一時刻,對于城內的各種宣傳未曾停過,此時已經到了溫養的極致,一旦朝堂決定發兵,有關女真人攻太原的消息便會配合出兵的步調發散出去,煽動起戰意。而若是朝堂仍有猶豫,寧毅等人已經在考慮以民心反逼政意的可能——當然,這種犯忌諱的事情,不到最后關頭,他也不想亂來。
時間轉眼已是下午,寧毅站在二樓的窗前往院子里看,手中拿著一杯茶。他這茶只為解渴,用的便是大杯,站得久了,茶水漸涼,娟兒過來要給他換一杯,寧毅擺了擺手。
“姑爺在擔心太原嗎?”娟兒在一旁低聲問道。
“有點。”寧毅說完,卻微微搖了搖頭,“但主要不是。”
“嗯?”
“太原的事情清清楚楚,已經在打了,擔心也沒用。”寧毅往北方微微瞥了一眼,“京里的局勢才是有問題的,看起來還算清楚,但我心里總覺得有事。”
“我聽幾位先生說,就算真的未能出兵太原,相爺幾度請辭都被陛下堅拒,說明他圣眷正隆。即便最壞的情況發生。只要能循例練出夏村之兵,也未必沒有再起的希望。而且……這一次朝中諸公大都傾向于出兵,陛下接納的可能,還是很高的。”娟兒說完這些,又抿了抿嘴,“嗯。他們說的。”
寧毅看她一眼,笑了起來,過得片刻,卻點了點頭:“說背后可能有事,只是我的一些瞎想,連我自己都沒有看清楚。理智來說,我們按部就班,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反饋也還不錯……等消息吧。城外也做好準備了,如果順利,出兵也就在這兩三天。當然,出兵之前,陛下可能會有一場檢閱。”
他頓了頓:“太原之事,是這一戰的收尾,過去以后,才是更大的事業。到時候,相府、竹記。恐怕規模和性質都要不一樣了。對了,娟兒,你坦白說,這次在夏村,有找到喜歡的人嗎?”
他說到后來,話題陡轉。娟兒怔了怔,臉色紅了一陣,旋又轉白,如此支支吾吾了片刻,寧毅哈哈笑起來:“你過來。看樓下。”
他指著樓下院子,那里不時有身影穿行而過,春日的下午,人聲顯得嘈雜而熱鬧。
“夏村里的人,或者是他們,如果沒什么意外,將來多會變成舉足輕重的大角色。因為接下來的幾年、十幾年,都可能在打仗里度過,這個國家如果能爭氣,他們可以乘風而起,如果到最后不能爭氣,他們……或許也能過個可歌可泣的一生。”
“打、打仗?”娟兒瞪了瞪眼睛。
“嗯。”寧毅看了一陣,轉過身去走回了書桌前,放下茶杯,“女真人的南下,只是開端,不是結束。如果耳朵夠靈,現在已經可以聽到慷慨激昂的旋律了。”
他笑著看了看有些迷惑的娟兒:“當然,只是說說,娟兒你不用去聽這個,不過,人在這種時候,想要好好的過一輩子,可能不會太容易,如果有喜歡的人……”
房間里沉默下來,他最終沒有繼續說下去。
娟兒從房間里離開之后,寧毅坐回書桌前,看著墻上的一些表格,手頭匯集的資料,繼續推算著接下來的事情。偶爾有人上來通傳情報,也都有些無足輕重,朝堂內決議未定,可能還在扯皮爭吵。直到申時左右,下方發生了稍許混亂,有人快跑進來,撞倒了下方的幕僚,然后又騰騰騰的往上跑。寧毅在房間里將這些聲音聽得清楚,待到那人跑到門前要敲門,寧毅已經伸手將門拉開了。
那是一名分管宮中消息的管事。
“怎么了?”
“收、收到一個消息……”
寧毅皺了皺眉頭,那管事走近一步,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寧毅臉色才微微變了。
“真的?那邊沒說什么?”
對方搖了搖頭:“退還了所有東西……”
“消息傳去相府了嗎?”
“傳了,但相爺尚在宮中議事。相府那邊,應當也將消息往宮中傳過去了。”
“……我早知道有問題,只是沒猜到是這個級別的。”
寧毅喃喃低聲,說了一句,那管事沒聽清楚:“……什么?”
“沒什么,繼續找人拜訪,送到他接為止,查查周圍跟他還有些什么關系的,請他們當說客……不,不要隨便請人,免得事情擴大,打草驚蛇……要找可靠的人……”
他匆忙做了幾個應對,那管事點頭應了,匆忙離開。
寧毅在房間里站了片刻。
在童貫與他碰面之前,他心中便有些許不安,只是秦嗣源請辭被拒之事,讓他將心中不安壓了下來,到得此時,那不安才終于冒出端倪了。
他預測過之后會有怎樣的旋律,卻沒有想到,會變成眼下這樣的發展。
無論如何,都讓他覺得有些荒謬。
皇宮之中,議事暫告一段落,大臣們在垂拱殿一側的偏殿中稍作休息,這期間,眾人還在吵吵嚷嚷,辯論不休。
秦嗣源站在一邊與人說話,隨后,有官員匆匆而來,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老人微微愣了愣,站在那兒,眨了眨眼睛。
過得許久。他才將事態消化,收斂心神,將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議事上。
傍晚,寧毅的馬車進入右相府,跨過側院的院門,徑直入內。到得書房,他見到了堯祖年與覺明。
“事情怎么鬧成這樣。”
“可大可小……”
“聽說這事以后,和尚立刻回來了……”
“已派人入內通知相爺。”
“這么關鍵的時候……”寧毅皺著眉頭,“不是好兆頭。”
不久之后,秦嗣源也回來了。
出兵決議未定。
這一個月的時間里,相府已經動用了全部的家底和力量,試圖推動出兵。寧毅素來掌管相府的財產,有關送禮等各種事情,他都有插手。要說送禮行賄。學問很深,自然也有人接,有人拒絕,但今天發生的事情,意義并不一樣。
皇宮之中,大太監杜成喜拒絕和退回了右相府送去的禮物。
武朝數百年來,向來以文臣治世,太監權力不大。周喆繼位后,對于太監弄權之事。更是采取的打壓策略,但無論如何,能夠在皇帝身邊的人,無論是說幾句小話,還是傳一個情報,都有著極大的價值。
這大太監杜成喜。素來謹慎自持,他雖然不敢在周喆面前亂說話,但相對而來,算得上是深明大義,傾向于李綱、秦嗣源一邊的。平日里他收些好處。也是謹慎。也是因此,在眼下這樣的局勢里,他忽然退回禮品,其中的涵義和示警,就頗為耐人尋味了。
在這之前,眾人想過軍方的問題,蔡京的問題,童貫的問題,想過各種各樣的阻力,然而沒有想過,會忽然間,事態從杜成喜那邊,上升到需要退回東西的程度。
細細想來,猶如一個巨大的、黑暗的隱喻,此時正逐漸的從眾人的心頭浮現出來。
皇宮,周喆推翻了桌子上的一堆折子。
“狼子野心!”他喊了一句,“朕早知道女真人信不過,朕早知道……他們要攻太原的!”
桌上推下的一堆折子,幾乎全都是請求出兵的呈文,他站在那里,看著地上散落的奏折上的文字。
“狼子野心,女真人……”過得許久,他雙目通紅地重復了一句。
周喆走回書桌后的過程里,杜成喜朝小太監示意了一下,讓他將奏折都撿起來。周喆也不去管,他坐在椅子上,靠了好一陣,方才低聲開口。
“朕心存僥幸……”他說道,“杜成喜啊,你看,朕心存僥幸,終究吃了苦頭……”
杜成喜猶豫了片刻:“那……陛下……何不出兵呢?”
周喆的目光望著他,過了好一陣:“你個太監,知道什么。”
略頓了頓,周喆抬起頭,話語不高:“朕不愿折了太原,更不愿將家當盡折在太原。還有……郭藥師前車之鑒。杜成喜啊,前車之鑒……后車之覆……杜成喜,你知道前車之鑒吧?”
他喃喃地說著這話,杜成喜低著頭:“奴婢、奴婢不該與陛下說政事……”
“說吧、說吧,都在說呢,說了一天了!”周喆站起來,目光陡然變得兇戾,伸手指向杜成喜,“你看看郭藥師!朕待他何其之厚,以天下之力為他養兵,甚至要為他封王!他呢,一轉頭,投靠了女真人!夏村,不說他們只有一萬多人,這萬余人中,最厲害的,說是北面來的義軍!杜成喜啊,朕尚未將這支軍隊握在手中,未曾收服其心,又要將他放出去,你說,朕要不要放呢?”
他攤了攤手:“我朝地大物博,卻無可戰之兵,好不容易來些可戰之人,朕放他們出去,變數何其之多。朕欲以他們為種子,丟了太原,朕尚有這國家,丟了種子,朕害怕啊。過幾日,朕要去檢閱此軍,朕要收其心,留在京城,他們要什么,朕給什么。朕千金買骨,不能再像買郭藥師一樣了。”
“更何況,太原還未必會丟呢。”他閉上眼睛,喃喃自語,“女真疲憊,太原亦已堅持數月,誰說不能再堅持下去。朕已派陳彥殊北上救援,也已發出命令,著其速速行軍,陳彥殊乃戴罪立功,他素來知道利害,這次再敗,朕不會放過他,朕要殺他全家。他不敢不戰……”
他嘮嘮叨叨地說著話,杜成喜恭敬地聽著,帶著周喆走出門去,他才連忙跟上。
這天夜里,寧毅回到竹記,召集了幾名管事過來,吩咐下去幾件事。多是私下串聯送禮,打通關節的安排,隨后,他也下了命令,讓竹記的宣傳一方停止大的動作,不必考慮對太原之事做過度的宣揚。
他坐在院子里,仔細想了所有的事情,零零總總,來龍去脈。凌晨時分,岳飛從房間里出來,聽得院子里砰的一聲響,寧毅站在那里,揮折了一顆樹的樹干,看起來,之前是在練武。
岳飛乃是周侗親傳弟子,自然能看出這一下的某些復雜涵義。他猶豫著過來:“寧公子……心中有事?”
寧毅看了他一眼:“太原的事情,眼下想必還在打仗吧。”
“出兵之事,莫非有變故?”岳飛試探著問了一句,“飛聽聞了今晚的一些傳聞……”
“……很難說。”寧毅道,“確實發生了一些事,不像是好事。但具體會到什么程度,還不清楚。”
“寧公子……也解決不了嗎?”他問道。
“哈哈哈哈。”聽了這句話,寧毅微微一愣,旋即大笑了起來,“你倒是相信我。”
岳飛拱了拱手:“夏村大戰之前,飛不識公子本領,但大戰之后,公子已成岳飛心中佩服之人。一如公子在夏村所說,有些事情,講不得道理,找不得退路,過不去便不行。太原若陷,中原生靈涂炭,女真人再來,長驅直進,當此險時,公子不可氣餒。若有事情需要岳飛做的,飛百死不辭!”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寧毅望了他片刻,微微笑了笑:“你說得對,當做之事,我會盡力去做的……”
說完這句,他走過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過他身邊,上樓去了。
第二天,雖然竹記沒有刻意的加強宣傳,一些事情還是發生了。女真人攻太原的消息傳播開來,太學生陳東領了一群人到皇城請愿,請求出兵。
同時,有關于出兵與否的討論,同樣未有打動周喆,他只是靜靜地聽著滿朝文武的爭吵,隨后倒是決定了先前就有意向的一些事情:三日之后,于城外檢閱此次大戰中有功軍隊。
秦嗣源私下求見周喆,再度提出請辭的要求,同樣被周喆和顏悅色地駁回了。
在針對女真人的事情上,他同樣表現出了暴躁和憤怒的一面,但唯有在面對秦嗣源的請辭時,這位天子每一次都和善地安慰了老人。
太原的大戰持續著,由于訊息傳播的延時性,誰也不知道,今天收到太原城依舊平安的消息時,北面的城池,是否已經被女真人打破。
相對于之前一個月時間的安靜、等待事態的發展,到得眼下,時間同樣的仿佛走入了泥沼當中,只是一絲惡意的端倪已經出現,越往前走,便越發顯得艱難起來。
三天之后,周喆在城外檢閱了武瑞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