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奔流,艷陽高照,清風在原野上撫動草木,道路上車馬轔轔,人行如梭。景翰十四年的端午前后,京城之中,再度熱鬧起來了。
經歷了女真南侵的破壞之后,這年夏天里京城里繁榮狀況,與往年大有不同了。外地而來的商旅、行人比往年更加熱鬧地充斥了汴梁的大街小巷,城內城外,從不同方向、帶著不同目的人們一刻不停地聚集、往來。
百廢待興。
五月初五,小燭坊。
日頭正盛,半圓形的樓舍內外,此時聚滿了人。樓房前方的擂臺上,兩名武者此時打得虎虎生風,樓房上下,不時有男子女子的喝彩聲傳出來。
小燭坊本是京城中最有名的青樓之一,今日這棟樓前,出現的卻并非歌舞表演。樓上樓下出現和聚集的,也大都是綠林人士、武林名宿,這其中,有京城原本的拳師、高手,有御拳館的成名宿老,更多的則是眼神各異,身形打扮也各異的外來綠林人。
他們有的身形高大,氣勢沉穩,帶著年輕的弟子或隨從,這是外地開館授徒的大師傅了。有的身負刀劍、眼神倨傲,往往是有些藝業,剛出來闖蕩的年輕人。有和尚、道士,有看來平平無奇,實際上卻最是難纏的老人、女子。今日端午,數百名綠林∝∞長∝∞風∝∞文∝∞學,w☆ww.cfw∽x.ne︾t豪杰齊聚于此,為京城的綠林大會添一番聲色,同時也求個出名的途徑。
樓層正面,則是一些京城的官員,大門大戶的掌舵人,跑來幫忙站臺和挑選人才的如今雖非武舉期間,但京中才遭兵禍,習武之人已變得吃香起來。掩在各種事情中的,便也有這類盛會的展開,儼然已稱得上是武林大會,雖然選出來的人稱“天下第一”或許不能服眾,但也總是個出名的契機,令這段時間進京的武者趨之若鶩。
坐在樓房中央稍偏一點位置的。也有一人手扶巨闕劍,端坐如松,偶爾與旁邊人點評議論的,那便是刑部的總捕鐵天鷹了。
去年年底,汴梁附近方圓百里的土地化為戰場,大量的人群遷徙離開,女真人攻城時,又有以十萬計的軍民死于大大小小的戰斗當中。如此一來,等到女真人離開。京城之中,已經出現大量的人口空缺、商品空缺,同樣的,亦有權力空缺。
武朝繁榮,其它地方的人們便因此蜂擁而來。
商人逐利,或許畏懼戰爭,但不會逃避機會。曾經武朝與遼國的戰爭中,亦是節節退敗。談判后交付歲幣,說起來喪權辱國。但其后雙方互市,邊貿的利潤便將所有的空缺都填補起來。金人蠻橫,但頂多打得幾次,或許又會落入曾經的循環里,京中雖然不算太平,但出現這種真空的機會。百年內又能有幾次?
外地的大商戶們著眼于邊貿互市的利潤,中小商戶們即便運輸貨物來到京城,也能大賺一筆。而外地的豪紳、望族則覬覦此時京城的權力真空,推動著其下的官員、商戶入京,抓住機會。要分一杯羹。聽說了此次南侵之事的文人、書生們,則胸懷救國之念,來到京城,或推銷救國理念,或投效各方大員,試圖尋找出仕之機。總之,京城便因此愈發熱鬧起來。
在白道與明面上的情況已如此繁榮,黑道、綠林間的動靜,也并不太平,習得文武藝、報于帝王家,即便進不了高大上的帝王編制,找一些高門大戶、世家豪族抱抱大腿,也常是綠林中人的一條活路。此時,各種黑道、綠林人士也都朝著京城聚集過來了,或是獨身一人,想要以武出名,或是大小團伙,各懷志向。而在女真人去后,對于武人的宣傳也起到了不少作用,以至于最近這段時間,城內城外的每每傳出宗師高手以武會友的盛會,倒也有些武林名宿、又或是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拼著狠勁在京中打出了名頭。
至于掩藏在這波武人風潮之下的,因各種權利斗爭、利益爭奪而出現的暗殺、私斗事件,屢屢爆發,層出不窮。
京中原本各領的綠林名宿、黑道人物,因此也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在守城戰中幸存下來的高手、大佬們或受到新人挑戰,或已悄然退隱。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葬舊人,能夠在這段時日里支撐下來的,其實也不算多。
下層綠林的拼斗,官場利益的傾軋,豪門大族的角力,在這段時間里,錯綜復雜的聚集在汴梁這座百萬人的城市內外,與此同時,還有各種新鮮事物,新鮮政策的出臺。聚集在城外的十余萬軍隊則已經開始籌劃加固黃河防線。各種聲浪與訊息的匯集,給京中各層官員帶來的,也是龐大的工作量和暈頭轉向的工作狀況。這其中,開封府、巡城司、刑部等幾個部門最是首當其沖,刑部的幾個總捕頭,包括鐵天鷹、陳慶和、樊重等人在內,都已經是超負荷運轉,忙得不可開交了。
刑部的總捕頭,一共是七名,平時主要由陳慶和坐鎮京師,管得也都是大案要案。只是往日里京中大勢力眾多,綠林的狀況反而太平有時候如果真出什么大事,刑部的總捕通常管不了,那是各個大勢力自然而然就會解決的事眼下情況變得不一樣了,原本回到刑部述職的鐵天鷹被留下來,后來又調動了樊重回京,他們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聲名遠播,坐鎮這里,終究能震懾不少人。
前不久鐵天鷹盯緊秦府和寧毅,算是揣摩上意后的結果。密偵司與刑部在不少事情上起過摩擦,其時由于北伐是主調,右相府圣眷正隆,連蔡京都自覺避讓三分,王黼就更是乖覺,后來在方七佛的事件里,鐵天鷹也被寧毅狠狠陰過一回,此時找到機會了。自然要找回場子,一來二往間,也就正式對上了。
蘇檀兒的事件過后,鐵天鷹才陡然發覺,如果雙方死磕,自己這邊還真弄不掉對方他對于寧毅的古怪性格有所警惕。但對于陳慶和、樊重等人來說,覺得他未免有些大題小做,待到確認蘇檀兒未死,他們放下心來,趕快去處理京中堆積如山的其它事情。
鐵天鷹這邊也是各種事情壓下來,他忙得頭暈腦脹,但當然,事情多,油水就也多。不管是豪門大族還是初出茅廬想要做一番大事業的黑道新秀,要在京城站住腳,除了敢打敢拼,誰又能不給刑部一點面子,疏通疏通關系。
酒宴連軸轉,收錢收到手抽筋,或是對有背景的新人拉攏鼓勵,或是將過界了的家伙敲打一番。這樣的繁忙當中,鐵天鷹對于寧毅那邊始終心存忌憚。然而自秦紹謙下獄之后。右相的案子已經越挖越深,當初還在觀望的許多人此時也已經認清楚了局勢,開始加入倒右相的行列當中,與此時京中繁華相映襯的,便是右相一系的江河日下,逐漸垮臺。
如同寧毅那日說的。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對于旁觀者來說,每一次的權力交替,看似轟轟烈烈。實際上并沒有多少出奇的地方。在秦嗣源下獄之前或者下獄之初,右相一系還有著大量的活動,旁人也還在觀望情況,但不久之后,右相一系便轉而只求自保,事實上,最近幾十年的武朝朝廷上,在蔡系、童系聯壓下,能夠反抗的大臣,也是沒有幾個的。
隨著右相的下獄,牽扯最深的,是京城望族堯家,大儒堯祖年往下,一家子弟被刑部抓了許多人,立足的根基都被動搖。原本與秦家關系深厚的覺明禪師不久之后就被勒令在寺中思過,無法再出面奔走。與秦嗣源關系較深的一些弟子、家人或多或少都被波及。至于寧毅,在京城新秀輩出的四五月間,其麾下的竹記也是四處關張,有些被有心人慫恿,進去打砸一番,店鋪也就此毀了,不再開門。
若非蔡京、童貫等人都對這人投去了注意力,在右相倒臺的大背景下,會注意到跟右相有關的這支勢力的人或許不多。竹記的生意再大,商人身份,不會讓人注意太過,哪個大門大戶都有這樣的門客,不過門下走卒而已。也是在蔡京、童貫等人的注意下,如王黼等大員才注意到秦府幕僚中身份最特殊的這位,他出身不高,但每出奇謀,在幾次大的事情上均有建樹。只不過在初時的奔走后,這人也迅速地安分起來,尤其在四月下旬,他的妻子受到波及后僥幸得存,他麾下的力量便在熱鬧的京城舞臺上迅速沉寂,看來不再打算鬧什么幺蛾子了。
眾人也就將注意力收了回去。
只有鐵天鷹,此時還留著一份心。在京城之中“太一”陳劍愚名聲鵲起、南方綠林“東天神拳”唐恨聲攜弟子連踢十八家武館連勝、隴西群雄進京、大光明教開始往京城流傳、黑道每天火拼兩次的等等背景里,每每經過閉了門的竹記店鋪時,他心中都有不好的預感浮動。
在他曾經了解的層次里,這幾年來,籍著右相府的力量,“心魔”寧毅在汴梁黑道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固然不亂弄踢館之類的幼稚事情,但當初京城中混黑道的幾個大佬,沒有人敢不給竹記面子。這當然有右相的面子原因,但綠林中想要殺他成名的人不少,進了京城,往往就有來無回,他與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有過節,甚至能在這兩年里將大光明教牢牢壓在南方無法北上,這便是實力了。
對于蔡、童等大人物來說,這種不入流的實力他們是看都懶得看,但是右相倒臺后,他手頭上保留下來的力量,反而是最多的。竹記的店鋪雖然被關停,也有不少人離它而去,但其中的核心力量,未被動過。
以鐵天鷹這些時日對竹記的了解而言,由寧毅建立的這家商鋪,結構與此時外界的店鋪大有不同,其內部員工的來歷雖然三教九流,但是進入竹記之后,經過一系列的“示恩”“施惠”,核心成員往往格外忠心。這幾年來,他們一片一片的大多住在一起。一同生活、鼓勵,每幾天會在一起開會聊天,隔一段時間還有表演節目,或是切磋比武。
他們經歷過幾次大的事情,包括早先的賑災宣傳,后來的堅壁清野。抵抗女真,竹記內部將這些事情宣傳得格外熱血。若非沒有類似摩尼教、大光明教那樣的教義,鐵天鷹真想將他們塑造成地下邪教,往上方報告過去。
而在這期間,屬于竹記護衛的這一塊,格外頑強,其中的一部分倒是信佛,神神叨叨,每有苦行之舉。與一般的武者絕不相同。刑部有初步的消息說他們曾是梁山的降匪,幡然悔悟后為贖罪加入竹記,鐵天鷹眼下是不信的。但這些人與人打起來時以自虐為樂,悍不畏死,極其麻煩。另一部分便是寧毅陸續收留的綠林武者了,經歷了幾次大的事件之后,這些人對寧毅的忠心已上升到崇拜的程度,他們每每認為自己是為國為民、為天下人而戰。鐵天鷹嗤之以鼻,但想要策反。一時間也毫無著手點。
這些人加起來,曾在京中罕逢敵手,此時剩下的,不少甚至在戰場上直面過女真人的考驗。眼下京城新秀輩出,他們卻已收斂起來,在暗中雌伏。自寧毅對他說出“再有方七佛的人頭我不給你了”這句話后。鐵天鷹就一直有預感,那個男人,根本不會善罷甘休。
哪怕他的妻子已經平安,他也會選擇報復的。
因為這樣的感覺,四月底五月初的這些天里。他一方面處理著京里的各種事情,另一方面,也在空出余力來試圖調查和滲透竹記,查清楚對方的想法和布置,只可惜女真攻城之后,刑部的人手也已經不夠,他暫時空不出太多的力氣來做這件事。陳慶和與樊重不愿意再淌渾水的情況下,四月底,他又寫了一封信送給宗非曉,著他多注意竹記的動向。
前些日子將那蘇檀兒逼下河的是宗非曉,若寧毅要報復,他必然是首當其沖,鐵天鷹相信宗非曉會明白其中的厲害。
一方面做著這些事情,另一方面,京中有關秦嗣源的審判,看起來已至于尾聲了。竹記上下,仍舊并無動靜。端午這天,鐵天鷹被請去小燭坊的武林大會上壓陣,便又聽人說起寧毅的事情。
那人乃是淮南綠林過來的名宿,外號“紅拳”的任橫沖,進京之后,連挑兩位名家,點評京中武者時,開口說道:“我進京之前,曾聽聞江湖上有‘心魔’惡名,此人躲在京中,籍著右相的勢力無惡不作,這段時日里京中龍虎聚集,風云變化,倒是未曾聽到他的名頭出現了。”
旁邊有人道:“此人既是仗勢出名,而今右相惡名傳出,身敗名裂,他一介走狗,又豈敢再出來囂張。何況心魔之名我也曾聽過,多以旁門左道、借勢取勝,天下有識之人,對其皆不屑一提爾。眼下京中群雄聚集,此人怕是已躲起來了吧。”
“他確是躲起來了。”不遠處有人搭話,此人抱著一柄寶劍,身形挺拔如松,便是最近兩個月京中名聲鵲起的“太一”陳劍愚。他的外號本為“太一劍”,后來人們覺得這人名字中已有劍字,便將外號中的劍去掉,以“太一”為號,隱隱有天下第一的志向,更見其氣勢。
眾人朝他望來,陳劍愚看著擂臺之上的比斗,道:“這心魔在京中居所,若是有心打聽,本就并非機密,他住在黃柏胡同那邊,宅邸森嚴,大抵是怕人尋仇,出名都不敢。最近已有好些人上門挑戰,我昨日過去,堂堂正正地下了戰書。哼,此人竟不敢應戰,只敢以管家出來回話……我往日曾聽人說,這心魔在綠林中殺人無算,隱隱可與周侗周宗師角逐天下第一,此次才知,見面不如聞名。”
“哈哈哈哈。”那“紅拳”任橫沖大笑起來,“天下第一,豈輪得上他。當年綠林之中,有逆賊方臘、方七佛名震天南,雖是反賊,武藝實在高強,司空南一身輕功高絕,搜神刀防不勝防,周宗師鐵臂無敵,紅顏白首雖然曇花一現,但也是結結實實打出的名頭。如今是怎么回事,一個以心機算計出名的,竟也能被吹捧到天下第一上去?以我看,如今綠林,這些大宗師盡成黃花,有幾人倒是可以角逐一番,譬如逆匪陳凡,乃方七佛的弟子,為乃師報仇時,親手斬下司空南,可算其一……”
“真要說天下第一,老夫倒是知道一人,可當仁不讓。”任橫沖話沒說完,不遠處的位子上,有人便打斷他,插了一句。乃是號稱“東天神拳”的唐恨聲,這人創立“東天武館”,在東南一地弟子眾多,鼎鼎有名,此時卻道:“要說第一,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不僅武藝高絕,且為人正氣和善,急難救貧,如今這天下第一,舍他之外,再無第二人可當。”
那任橫沖道:“唐老,天下第一,過手才知,可不是比人品就能作數的。”
兩人都以拳法聞名,唐恨聲雖然武藝高強,名氣也大,但紅拳也并非易與,武林中人,別別苗頭,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此時唐恨聲一笑:“任兄弟,你覺得唐某手上功夫如何?”
在這件事上任橫沖卻不愿得罪他太過,拱了拱手:“唐師傅的拳法,已臻化境,任某亦是練拳之人,對于這點是頗為佩服的。”
唐恨聲傲然一笑:“唐某手上功夫談不上什么天下第一,但對于功夫境界之事,已然認得清楚了。去年年初,唐某曾與大光明教林教主搭手,而在數年前,唐某亦曾向周侗周師傅討教拳法。不瞞諸位,唐某兩次皆敗,但對于武藝境界高深與否,卻是能說得上話的。”
鐵臂膀周侗,大光明教主林宗吾,這兩人一前一后,皆能算是綠林中高山仰止般的人物,早半年還有心魔的位置,此時自然被眾人嗤之以鼻了。唐恨聲能與這兩位先后搭手,此時也難怪能打遍京師,眾人心中向往,都停下來聽他說下去。
只聽他說道:“周侗周師傅,唐某素來是極為敬仰的,以武藝而言,這兩位皆已臻至化境,但若真要評個高低,唐某認為,林教主的武藝修為曠古爍今,比之周師傅,仍要高出半籌。諸位未曾有幸與林教主搭手,他日若有機會,諸位見到林教主,不妨向他主動請教,林教主為人豁達,虛懷若谷,對于與其切磋之人,不僅不惱,而且多有指教,唐某便曾得林教主指點,獲益頗多。其麾下人才濟濟,如瘋虎王難陀、快劍盧病淵、猴王李若缺等人,皆是宗師級的高手……似今日說起心魔之流,不過土雞瓦狗爾。但今日既然說到,這兩日里我等也不妨去那心魔住處,向其下個戰書,挑戰一番。”
唐恨聲一面說著,一面如此提議。眼下這里的眾人都是要出名的,如那“太一劍”,先前未曾約集眾人上門挑戰,因此旁人也不知道他向心魔挑戰被對方避開的英姿,頗為遺憾,才在這次集會上說出來。此次有人提議,眾人便先后應和,決定在明日結伴前去那心魔家中,向其投書挑戰。
聽得他們如此合計,鐵天鷹心中一動,直覺感到寧毅根本不會為之所動,但無論如何,若能給對方找些麻煩,逼他發飆,自己這邊或許便能找到漏子,抓住竹記的一些把柄,或許也有機會看到竹記此時隱藏起來的力量。如此一想,當即也是出言慫恿。
這些人當然也是京中上不得臺面的偏門力量。他們與鐵天鷹都未想到,幾日之后,一場有竹記力量參與的、令他們完全無法涉足的巨大火拼,就出現在他們面前了。
這一切,是從秦嗣源案的終于塵埃落定開始的,其后的發展雖然有些端倪,但還是出乎了鐵天鷹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