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無罪
妾無罪。
人是經驗性動物,因為有過別人的前車之鑒,才會不再重蹈覆轍。
所有的長輩、智者,都希望用自己的苦口婆心、金玉良言讓后輩、朋友、親人、愛人們有所受益,少走些彎路。
可是真正能聽進去的人,少之又少。
每個人在自己的心里都是獨一無二的,他總以為憑借自己的頭腦、雙手,可以披荊斬棘,闖下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就算再不濟,每個人都占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說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樣的話,以撇清自己和別人的不同。
星移聽梅夫人說她有所建議,先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她們兩個彼此不同的立場。
每個人都是從自己的立場出發去看待問題、事情和人。這是必不可免的,可正是因為站在自己的立場,往往會忽略掉對方的感受。
即使以愛為名,打著為他好的名義。
所以好心不一定能辦成好事,好心不一定能換來好的結果。
梅夫人和她的出發點,一定是不同的。她是晚輩,不能駁了梅夫人的好意,可她又不想自己被人左右,所以很小心的說:“姨母不妨說來聽聽。”
梅夫人一笑,未曾說話,先摸了一下星移的頭。她和瑤瑤一樣,都很堅持,很任性,未必能聽得進去自己的話。
可是她已經見證了瑤瑤的錯誤,不忍心再見星移走和她娘一樣的老路。不管星移聽還是不聽,她都要說。
梅夫人道:“星移,這世上,除了我,你再沒有親人。”
這話說的星移心里一驚。梅夫人這話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說她并不認為星移和柳承歿有什么父女關系?
要知道梅夫人是蘇媽媽唯一的親人,她是最有資格論斷星移的血緣關系的。如果她不承認,也就是說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斷定星移究竟是不是柳承歿的孩子。
星移并不覺得認了柳承歿做爹有什么好,可是她卻知道,如果她只是蘇媽女兒,那么她就還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那時候,不僅人身沒有保證,誰都可以打她的主意,她還要提防著來自于她自己都不知道隱匿在深處的危險。
星移心亂,卻只是認真的聆聽,臉上并沒有表現出什么波動來。
梅玫在旁邊輕淺的一笑,修長的手指端著茶杯,緩緩的送到嘴邊,輕啜了一口茶。沁香滿口,生活是如此愜意。
梅夫人將星移的平靜看在眼里,接著道:“如今梅家雖說只是普通的官宦之家,卻足以為你提供錦衣玉食。梅玫是我的女兒,以后你也是,她有什么,你就有什么。”
梅玫聽到自己的名字,無動于衷的看一眼星移,眼角卻掠過一抹嘲笑。
星移只是漠然的回望一眼,就又看向梅夫人,道:“姨母的意思,是要星移住在梅家?”
“不錯。你從前的生活,我不會去計較,可是以后你要恪守大家閨秀的本份,我會把你教養成千金小姐的典范,而后等時機成熟,再替你尋一門好親事。這樣瑤瑤在地下也可以瞑目了。”
星移抓起杯子,手微微的有些抖。
對梅夫人這些話,她不是氣憤,也不是悲哀。她過去的生活,就是最底層最貧賤的百姓生活,是富人們最鄙夷最輕視的,談起來色變如避蛇蝎的恥辱。梅夫人能不避嫌疑肯容納自己,星移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可是感激歸感激,星移不認同,甚至是強烈的反抗和排斥。
她明知道,梅夫人養尊處優慣了,她們的思想和意識里是瞧不起賤民的,同她說什么講什么道理都是白搭。可是星移就是覺得受到侮辱的不只是她自己。
星移看著茶杯里漂浮著的葉子,無聲的笑了笑,放下茶杯,很平靜的看著梅夫人,道:“姨母的話,都是金玉良言,星移很感激。”
梅夫人眉眼一吊。說感激,那就是不認同了?
星移很平和的道:“我的出身,是我所不能自主選擇的。就像同一棵蒲公英的種子,一起隨風飄散,可是落到哪卻全憑因緣際遇。也許有的就落到了王孫貴族的花園,有的就入了山間石縫,有的落入到萬丈紅塵,有的卻落入到世外桃源,還有的,落入泥淖,永世都沒有翻身的機會。”
星移頓了一下道:“我還是習慣于接受自己的處境,從本身的起點出發,去追求我想要的生活。”
梅玫嘲弄的道:“娘,星移很有個性和想法,她不食嗟來之食呢。”
梅夫人看向星移的眼神頗有些失望,搖頭說:“你終究是個女孩子家。”沒有良好的家世,沒有得體的教養,沒有豐厚的陪嫁,誰會娶她?
一個柳承歿算什么?他能給星移的,除了恥辱就是笑話。
星移坐正身體,笑笑道:“女孩子家也一樣……如果將來有什么困難需要姨母援手,還請到時姨母不要吝嗇。”
別人能活,她也能。不是她矯情不肯伸手要來自于親人的恩賜,而是她實在不知道這伸出去的手容易,想再縮回來,只怕就難了。
梅夫人尚未開口,梅玫便勸道:“娘,你也別老拿這些大家閨秀、千金小姐這一套說詞來擾亂星移的視聽了,我最見不得你所贊賞的那些小姐們了,一個個笑的跟假人一樣,這個不許,那個不能,人要活的像她們那樣,得多憋屈啊。”
說時看向星移,笑著問:“你說是不是?星移?做要就要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在乎別人怎么議論短長,怎么看黑白,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對了,我聽說你會做香精,有沒有帶來,讓我瞧瞧。”
梅夫人無耐的嘆氣,嗔道:“玫兒,你是當姐姐的,怎么能這么教妹妹?”
星移歉然的朝著梅夫人道:“姨母,星移知道你的擔心,你放心,星移一定會自制自愛就是。”
將兩小瓶香水送到梅玫面前,道:“些許玩意,不足掛齒,請笑納。”
梅玫接過去,打開瓶塞,聞了聞,道:“這是玫瑰花的味道,我喜歡。這個是的呢,娘,這個送你。”
梅玫起身,道:“娘,你和星移先聊著,我去試試這香精。”不等梅夫人回話,她先跑走了。
梅夫人輕笑,看著星移道:“都是我把她寵壞了。對了,星移,我這有個侄子,想跟你學這門技藝,不知道可方便?”
星移的一顆心幾乎都提到了嗓子眼,聲音也有些啞了,一時難以出聲,便慌忙點頭,說:“方便。”
梅夫人頗有深意的看一眼星移,語重心長的道:“星移,女人的路,步步都要緊湊,一步錯了,毀的就有可能是一生。別的話我不想多說,我只希望你考慮好了再答復我。我不管你們年輕人說的什么自由,我只知道,過日子不是靠自由就能過一輩子的。來人,請表少爺上來。”
不一會就有腳步聲,接著一個十一歲左右的孩子被帶了上來,清秀的小臉,俊雅的著裝,看上去玲瓏可愛。
星移原本緊張的心情放松下來。親眼看到文翰無恙,她便放下心來,朝著文翰眨眨眼,幾不可察的笑了下。
文翰也笑了笑,很快的若無其事的給梅夫人行禮。梅夫人道:“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星移,你以后就跟著她,聽她差譴,知道嗎?等你將來有了出息,別辜負了星移為你費的一番苦心。”
文翰磕頭,說:“梅夫人所說甚是,在下實不敢忘梅夫人的大恩大德以及……”看一眼星移,臉上是肅穆的神色:“再造之恩。”
三個人都是心知肚明,也就是不再多說什么,星移帶了文翰,辭了梅夫人,回到了自己的家。
文翰一進門就要撩衣服給星移磕頭,被星移攔住了,道:“你這是做什么?要磕也不在這一會,也不差這一個。如今你也是有身份有姓氏的人了,做事要考慮周全,別再像從前那般沖動。”
文翰起來,說:“姐,我知道,我都會改的。”
星移拉他進門,晴柔和玉林等上來行禮,星移簡短的介紹:“這是我弟弟,梅意飛。”
二人行禮,打過招呼,星移道:“我和意飛說幾句話。”兩人退出去,星移這才對文翰道:“跪下。”
他想也不想的跪在星移面前。
星移沉著臉,道:“你記著,蘇文翰已經死了,你以后姓梅,就叫意飛。私下里叫我姐沒問題,可是當著外人的面,必須叫我蘇姑娘。你只是我的學徒,再近一步也只是個遠房表弟,有什么事要叫柳毅和晴柔、玉林傳話,進退得體,舉止有度,不可擅自使小性子,胡亂說話。”
梅意飛鄭重其事的道:“是,我對著死去的娘起誓,姐說的話,我一定字字記在心里,若有差池,就是我不孝、不忠、不義。”
星移緩和了臉色,拉梅意飛起來,說:“意飛,雖然你不再姓蘇,可是你有了重新活下來的機會,要珍惜。不是為了誰,不是為了蘇家光宗耀祖,而是為了讓你自己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你也得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