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一驚,不安地瞅瞅門口,壓低了聲音:
“是陸公子讓奴婢轉給您的,柳莫大師的名曲黎神賦……”
陸軒送的?
臉色微紅,云初的心一陣狂跳,隨手翻開,和府里隨處可見的篆字不同,里面除了蝌蚪音符外,填詞卻是純粹的古繁體字,細看之下竟能勉強認出來。
“怎么這字……”
“這是黎文,是柳莫大師的真跡”見她疑惑,芙蓉解釋道:“陸公子說,怕您不認識,他特意求人翻譯了,附在后面,知道您對這首黎神賦思慕已久,索性連原本都送了來……”
黎文?
云初也想起程清雪說過黎國和欒國的文字不同,向后翻了翻,果然后面夾著幾頁薄如蟬翼的絲絹,上面是不認識的篆字,暗嘆一聲,雖然古繁體字比現代簡體字難,但總比篆字好認好寫多了,如果兩國的文字能統一成黎文就好了。
雖不認識,但絲絹上工整的字體,猶如在蟬翼上鐫刻,一看就是陸軒用了心的,眼前又浮現出那清俊的面孔,感覺心的某個地方漸漸地騷動起來,云初嘴角就劃過一絲暖暖的笑意:
“難為他了……”
“四奶奶,從前您和他幽會,奴婢幫襯著,是以為您和四爺能取消婚約……”瞧見云初滿眼的柔情,芙蓉的臉就白了白,“如今不比從前,你已經嫁人了,又……四奶奶還是忘了他吧!”
難怪今兒一見陸軒,這丫頭就自動跑去放哨,原來是輕車熟路。
“……也不早了,你也收拾收拾睡吧”仔細收起絲絹,藏在枕邊,云初岔開話題,“這些日子你就辛苦些,等那個大丫頭定了,你們再輪著值夜”指指西屋,“她們總是太太的人,我不放心,你平常說話也仔細些……”
“奴婢不累,四奶奶不說,奴婢也會防著她們……”見云初回避,芙蓉也沒強勸,目光閃爍地看著云初,“對了……四奶奶,那個大丫鬟,您心里有譜沒,說出來,奴婢也替您留意些……”
這丫頭夠笨,自己這么在意程清雪,她竟毫無所覺。
“依你看……”向后仰了仰,云初慵懶地靠在迎枕上,“這些人中誰合適?”
“依奴婢看,那個徐方機靈乖巧,遇事反應也機敏,倒是個人選……”認真地想了半天,芙蓉板著手指頭,“她的女紅、禮儀、文采都是這些人中的佼佼者。”
想起那個兩次接話引她注意的女孩,云初就搖搖頭:
“此人過于精明,功利心太強,單看她那雙眼睛,就是個養不熟的,你先給安排個三等,磨磨她的銳氣……”
“您這一說,奴婢也覺得是這么回事,今兒一聽說迎秋、迎冬是大奶奶的貼身丫頭,就緊著溜須,全不把奴婢放在眼里,只是……”猶豫不決地看著云初,“讓她做三等,是不是委屈了,她的才藝可是出類拔萃的。”
才藝又不能當飯吃,好有什么用?
“她要覺得委屈,就讓她去找迎秋、迎冬,求大奶奶收了她。”
芙蓉就訕訕地笑:
“四奶奶要休息,奴婢去沏壺茶,方便您夜里渴了……”
“嗯……”
云初點點頭,芙蓉就扶著床邊下了地。
“咦……”
來到案邊,看著紫檀木案上的一套精美茶具,芙蓉驚訝地叫了起來。
云初也抬起眼睛:
“怎么了?”
“這套茶具好久不見了,怎么又出來了?”
“什么茶具?”
“蘭花紋錫胎漆壺!”仿佛珍寶般,芙蓉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套茶具,來到云初跟前,“……這把壺是四爺生前的最愛,自得了他,四爺便寶貝似的,一直用著,臨終前還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它陪葬……”嘆息一聲,“四爺歸天那日,這都亂成了粥,這壺竟不翼而飛,今日卻冒出來了。”
漆壺?
漆器味重,有強烈的刺激和腐蝕性,在高溫下尤為明顯。天然不是茗飲之具,可以說漆器與茶道是無緣得,怎么董愛竟用漆器飲茶,是古代人沒有這種認知嗎?
目光落在漆壺上,云初頓時疑惑起來。
董愛有鼻炎?
就算沒這認知,漆器那種刺鼻的味道,他就聞不到嗎?
“漆器雖能雕琢出絢麗玲瓏的花樣,但味道及重,會搶了茶的清香,”接過漆壺,云初仔細端詳著,“四爺怎么……”
“四奶奶不知,這茶具的內胎是錫制的,很厚實,漆套在外面,根本觸不到茶,您看這壺顯得挺大,其實只能裝一到兩杯茶,可想而知這內膽有多厚了,聽說這漆不是普通漆家具用的,是特制的,煮出的茶不僅沒漆味,而且格外的清香……您大婚那天,也對它贊不絕口。”
“是嗎?”
沒抬頭,云初繼續擺弄著手里的漆壺,芙蓉就吃吃地笑起來:
“您是忘了,您第一眼看到這漆壺時,也是稀奇,品了一次后便愛不釋手,為此還和四爺鬧紅了臉。”
“和四爺鬧紅臉?”抬頭瞟了眼芙蓉,“為什么?”
“四爺見您喜歡,就不讓您用,吩咐柳兒收起來,只他一個人用,所以您就……”
說著,芙蓉的聲音低了下去,偷偷睨著云初的神色,見她只翻來覆去地擺弄著漆壺,偶爾還拿到鼻子上聞聞,卻并無惱意,才又說道:
“四奶奶,您也別生氣,四爺那樣待您,也不是有意,聽柳兒說,四爺非常喜歡這把壺,尤其上面那首詩,常常不喝茶了,也拿著壺,看著發怔,尋常時候,是不許別人碰的,只柳兒可以,煮茶也是柳兒親自煮,四爺只在一邊看著。”
早聽說董愛喜武不喜文,怎么會如此眷戀一首小詩?
難道這首詩有什么特別?
聽了芙蓉的話,云初細看之下,果然壺肚上雋刻著四句小詩,看了半天,卻半個字都不認識。
“……這詩是誰寫的?”
“奴婢不知,最奇的是,這詩后竟沒落款。”
“那……你還記得這首詩嗎?”
“記得一年前,奴婢偷看到四爺炫耀這把壺,回去學給您,您也是這么問。”見云初又考較她,芙蓉掩袖而笑,“……竟連語氣都一模一樣,真……”
說到這兒,忽然想起董愛不在了,芙蓉硬生生地咽下了后面的話,低念道:
“竹爐細煮,蘭花清香,一夕清淡,幾回小坐”
“竹爐細煮,蘭花清香,一夕清淡,幾回小坐”
反復念了幾遍,不懂詩的云初,自然覺不出這詩有多好,把短短十六個字掰開了,揉碎了,再合上,依然看不穿這里有什么東西值得董愛眷戀……
轉到另一邊,卻是一枝清雅別致的蘭花,由于壺外面的漆層豐厚,刀痕也深,頗具鈍拙老辣的味道,更凸顯花中君子的風骨,倒是和詩很相配。
“四奶奶不用嗅了,這漆是特制的,府里不知多少人嗅過,的確沒有味……”見云初又把漆壺放在鼻下,芙蓉說道:“聽四爺說,這壺是先在錫胎上敷了層漆灰,又上了幾道特制的紫漆,從形制到色澤,都酷似紫砂壺,只花色更玲瓏絢麗,不知道的人,都以為是紫砂壺呢。”
這漆果然是特制的,但只怕是“奪命漆”吧?
細細地研究著這把壺,云初越來越心驚。
這壺身沒什么特別,奇巧便在壺蓋上。
壺蓋內面也是錫,但與壺身接觸邊緣極窄的一圈卻是沒有錫的,不仔細看,一般人察覺不到。煮茶時,這部分雖接觸不到水,但卻會被蒸汽熏到。
壺身的漆沒什么特別,正像芙蓉所說,是特制的,沒有異味,但六識異常的云初卻發現,壺蓋的漆中混了一種叫浮金的香料,這種香本身無毒,但和那特質的漆混合,便會產生劇毒,高溫下,尤為明顯。
用這把壺煮出的茶,摻了些微浮金的味道,茶味尤為清香,卻是帶了毒的,只因不是茶水直接浸泡,所以毒量及少,尋常喝一兩次是沒事的,但久了,那毒素沉淀在血液里,便會殺人于無形。
如果放到現代,只要一化驗血液,便會發現這種毒,但古代醫療落后,哪有什么微量元素分析儀、顯微鏡之類的醫療器械,自然查不出病因。
看到這里,云初就想起那日在靈堂上,看到的董愛那靑黑猙獰的一張臉,那時她苦思不解,什么病去世后,能讓人的臉色青黑,如今想來,正合此毒了,中此毒之人,死時面色如常,但二十四個時辰后,骨骼和肌肉便會變得青黑……
拿著漆壺的手微微顫抖,按芙蓉說的,董愛去世后,這把壺便失蹤了,但現在卻又突然出現,那豈不是說,那人又把手伸向了她。
害董愛還好理解,利益所驅,可能是世子之爭,害她一個寡婦又是為何?
如果此人和當初害董愛的是同一人,那人有可能最初就是為了世子之位,那么,這府里,繼董愛之后,誰最有可能成為世子呢?
腦海中一一略過國公府里幾位實力派少爺。
大爺董忠一出生便被立為世子,可惜四年前戰死在沙場,否則,世子也輪不道董愛。
二爺董孝的母親是大姨太,地位僅次于太太,繼董愛之后,他的機會最大,但董孝這兩年一直戍守邊關,拿現代的刑偵術語講,那叫沒作案時間,可以排除的。
董仁的母親是個陪嫁丫鬟,出身低賤,董仁名聲又極差,怕是董國公的幾個兒子都死絕了,才能輪到他做世子。
至于五、六、七三個小蘿卜頭,都不過五六歲,不說沒這個心機,單是董國公年已老矣,真立這么小的世子,怕是連家業都會被族人奪了去,董國公不傻,這個道理他一定懂,相信幾個姨太太也懂。
眉頭漸漸擰成了一個疙瘩,云初但覺如置身云里霧里,看著府里哪個人都可怕,又覺得哪個人都不是兇手,一陣恍惚,再理不清這錯雜的關系……
“四奶奶,您怎么了?”
見云初皺眉不語,芙蓉問道。
云初回過神來,目光重新落到漆壺上,猛一激靈,怎么忘了,這毒是用茶蒸汽熏出來的,作用緩慢,怕是沒個一年半載的起不到作用,那董孝豈不有作案時間。
想起董孝,云初不覺想起晁雪,與潘敏的潑辣不同,晁雪卻是妯娌中最沉靜的一個,無論什么場合,從不多言多語,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可盡管如此,云初卻看的出,姚闌說話做事,在晁雪面前也禮讓三分。
晁雪憑的是什么?
常言道,咬人的狗不露齒,難道這些日子,從各院的敵視到對她的飯菜做手腳,包括謠傳她殉情是為勾引江賢,都是晁雪背后的推動?
“這壺……”云初聲音微微有些發抖,“四爺是什么時候得的?誰送的?”
“嗯……”芙蓉仰頭想了想,“好像是一年前,奴婢也不知是誰送的,四奶奶想知道,奴婢哪天去問問柳兒,四爺生前待她很特別,興許她會知道。”
“嗯……”想起那個長相酷似姚闌,有些發木的丫頭,云初就點點“你這兩天就去,一定要弄清楚。”
向后倚了倚身子,云初十分沮喪,董孝是兩年前離府的,這日子顯然對不上,再說,今兒這壺又出現在她屋里,就絕不是董孝做的手腳。
無論如何,既然此人的手已伸向了她,她就必須弄清楚!
“是,奴婢明兒就去……”芙蓉乖巧地應著,“順便也瞧瞧霜兒。”
提到霜兒,云初就想起秀兒,接著就想起了啞叔和那滿園的毒草,果真是董愛的,他應該是個行家里手,怎么會看不透這把壺的秘密?
心一動,董愛生前不讓任何人包括她這個嫡妻動這把壺,難不成是因為他知道這壺的秘密,才不讓人動。要用這壺陪葬,也是怕他死后,這壺留在世間再害到他的家人!
一念至此,云初一震輕顫,果真如此,董愛不讓她動這把壺,倒是一片關愛了。
只是,他為什么心甘情愿被毒死呢?
一陣迷惘,云初搖搖頭,迷一樣的董愛。
“要不……”看看窗外的夜色,芙蓉試探道,“奴婢就用這壺給你煮杯茶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