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六卷忽然之間第一百零六章在潭邊(上)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六卷忽然之間第一百零六章在潭邊(上)
寧缺不知道怎么接這句話,看著她身前飄著的那個氣泡,想著自己和老師在海船上曾經做過的那些推測,有些不確定問道:“這就是世界的樣子?”
桑桑沒有回答。.
風雪未減,大黑馬的速度很快,沒有過多長時間,便過了雪海,寧缺回首望去,看著雪原上那道清晰的蹄印,不知在想什么。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有些微酸,而且是廢話,但對于他要做的事情來說,卻是很需要的樸素的道理,人類對于這個世界最重要的變化,不就是那些痕跡?比如城墻、宮殿、田野、阡陌還有河堤。
雪海上的這道痕跡同樣如此,同時也是某個字的某個筆畫里的某個部分,或者是開端,或者是結局,只是暫時無法確定,連寧缺自己也無法確定,除非他真的把那個字寫出來,并且讓整個人間看見。
只是要寫出那個字談何容易?回顧這個世界的人類歷史,無數劫來無數年,真正能夠超越規則、達到無矩境界,終究只有夫子一人。
但總要做些準備,哪怕要準備數千年之久——在沒有確定觀主的真正目的之前,這些大概便是他現在能夠做的不多的事情。
現在來看,觀主讓隆慶燒死葉蘇助其成圣,令道門,暗助新教波瀾漸闊,都指向讓桑桑變弱,很明顯他想對桑桑不利。
根據書院推算,觀主用來對付桑桑的手段是那幾卷天書,只是……
為什么?不去思考宗教信仰之類的事情,這件事情邏輯都很難自洽,桑桑是昊天,道門為什么要殺她、敢殺她?意義在哪里?
桑桑沒有說,寧缺也不問,只要能夠回到長安城的家里,他還有很多時間去解開這個謎題,然后做出相應的對策。
大黑馬的速度奇快,在風雪里變成一道黑色的閃電,青狗在旁邊的深雪里奔行,不時被雪掩埋,看著就像朵朵盛開的青蓮,竟也絲毫不慢。
數天后,寧缺一行便離開了寒域的范圍,來到一片殘留著些許青意的針葉林附近,在林間他看見很多被野獸吃剩后被凍成冰渣的鹿肉及血,看獸群的足印和被撞斷的林木,確定應該是雪狼曾經停留的地方。
桑桑伸出右手食指在大黑馬的頸間輕點,大黑馬明白了她的意思,緩緩減速停下,她捧著肚子有些笨拙地下了馬,伸手招了招。
青毛狗很喜悅地奔了過來,吭哧吭哧跳到她的懷里。
她抱著青毛狗,望向南方,神情漠然。
寧缺看著她懷里那只大狗,想要說些什么,終究還是沒說。
南方依然是風雪,桑桑卻看了半個時辰,然后說道:“轉東,12,8。”
寧缺扶著她上馬,輕扯韁繩,讓大黑馬改變方向,向東而行,整個過程里他都沒有發問,似乎知道她的意思。
過了數曰,到了一條冰河畔,桑桑再次讓大黑馬停下。
她望向某個方向的天空,神情依舊漠然,眼睛里卻漸漸流露出煩躁的情緒,然后從懷里取出了一個小算盤,開始撥打。
除了當年在長安城里修房子的時候,因為涉及銀錢數目太多,需要一種嚴肅的儀式感來增加信心用過算盤,寧缺很少見她用過算盤,有些詫異。
雪原罕有人跡獸蹤,除了呼嘯的風聲,十分安靜,此時冰河畔,卻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清脆響聲,桑桑的手指在算盤上帶出道道殘影,像在彈琴。
過了段時間,她停止了打算盤的動作。
寧缺望向她身前,只見算盤上那些小木珠排列成一個很有規律、但絕對沒有任何意思的圖案,看不明白,直接問道:“怎么走?”
“西北,33,23。”桑桑說道。
往西北等于退回,寧缺卻沒有任何疑問,輕提韁繩,讓大黑馬向著那個方向而去,一路踢雪濺冰,沒有耽擱任何時間。
暮時,大黑馬再次停下。桑桑取出算盤,再次開始像彈琴一般撥打,待計算完畢,又給出一個新的方位,寧缺依言而行。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發問,更沒有疑問,只是沉默平靜地配合,就像很多年前一樣,關于計算路線這種事情,他絕對信任她。
此后數曰,這樣的情況不停重復,最后桑桑甚至不再把算盤收進衣服里,而是擱在鞍前,不時便會撥弄幾下,而且轉向的次數變得越來越頻繁。
她比當年弱了很多,天心難算世間一切事,但要說到算字,依然超出普通人類太多,轉向與趨退沒有任何規律,最后連寧缺都失去了方位。
但他知道,現在越來越南,離長安城越來越近。
桑桑和他不想遇到的那個人,還一直沒有遇見。
寧缺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因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越到最后越危險,更因為他發現桑桑現在的精神越來越差,不知還能繼續算多長時間。
桑桑變得很疲憊,非常嗜睡,經常撥著算盤珠,便無聲無息靠著他的胸口睡著,好在并不像那年生重病一般虛弱,更沒有吐血。
寧缺每次看著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都忍不住想,難道是快生了?
接下來連續兩天都是依著天棄山南行,雪嶺在碧藍的天空里畫出一道清晰美麗而起伏崛狠的線條,給大黑馬指引著方向。
賀蘭城在叢山峻嶺間若隱若現,桑桑再次讓大黑馬停下。
這一次的推算用了很長時間,算盤上的那些木珠不停地彈動,被她的手指撥回原位,又再次被撥出,顯得非常凌亂,她的動作也變得有些亂,像亂彈琴。
她臉上的漠然被煩躁取代,最后變成惱怒。
啪的一聲響,她的手落在算盤上,將勉強將要成形的圖案再次弄亂,任由有些凌亂的發絲在頰畔亂飛著,說道:“會遇見。”
寧缺只沉默了很短的時間,問道:“有沒有機會?”
桑桑說道:“沒有。”
他問的是夫妻聯手、戰勝觀主有多大概率。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清楚,一點都沒有。
這一次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能不能繞?”
桑桑說道:“不能。”
連續聽到兩次否定,寧缺毫不懷疑她的判斷,于是他毫不猶豫地翻身下馬,牽著韁繩向山間而去,說道:“先想辦法藏起來。”
聽著這話,桑桑微微挑眉,有些不悅。
她是昊天,居然因為一個人類而躲藏?而且那個人類以前是她養的一條狗?當然事實上,她在雪海畔已經藏了很長時間,只不過那時候她可以心境守一,現在卻很難,她不想在寧缺面前顯得太過弱小,需要他保護。
當她的手下意識落在腹部上,她保持了沉默。
寧缺沒想到在這種時刻她還會想那些有的沒的,牽著韁繩快速奔入山中,來到一片被寒樹環繞的寒潭畔,說道:“就這里。””
這里能夠遠遠眺望到賀蘭城,卻很難被外界發現。
桑桑揮動獸皮縫成的衣袖,一道清光閃現即逝,一道氣息出現然后消失。
寧缺沒有查覺到任何異樣,但他知道,她已經展開了自己的世界,寒潭畔的這片平地還有自己和大黑馬青毛狗,都在這個世界里。
沒有多長時間,他便看到了證明。
潭畔的積雪漸漸融化,氣溫逐漸升高,泥地里竟有青草漸漸抽芽。
天棄山里忽然下起風雪。
寧缺望向外界,覺得好神奇,外面風雪如怒,此間卻溫暖如春。
他想了想,抽出鐵刀,干凈利落砍了些樹木,憑著自己非人的力量,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在潭邊搭了一個木屋。
木屋有些簡陋,但淡淡的木香,卻可以寧神。
桑桑捧著肚子,在旁邊靜靜看著他勞作。
“躲進小樓成一統?”
她看著那個簡陋的木屋,面無表情說道:“你知道,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偷得浮生半曰閑。”
寧缺說道:“能藏多會兒是多會兒……嗯,不要再對詩了,這些詩都是你小時候我教你的,再說了,你現在需要休息。”
他把她扶進木屋,讓她靠在軟軟的被褥上。
他低頭靠著她隆起的腹部,想要聽聽里面的動靜。
木屋外卻傳來了動靜。
青衣道人,出現在寒潭對面。
他面帶風霜,衣有風雪,不知在世間尋找了多長時間,找了多少地方。
他靜靜看著寒潭對面,明明什么都沒有看到,卻沒有離開。
寧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頭,繼續靠著桑桑的腹部,不再理會外面的事情,神情顯得格外專注。
桑桑沒有理他,看著寒潭對面,忽然說道:“我很想殺了他。”
寧缺聽到了胎動,正在喜悅,回答道:“你現在殺不死他,就別想了。”
桑桑神情漠然說道:“殺不死他,才想殺他。”
寧缺怔了怔,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要是以前,她要殺誰隨手便殺了,哪里還需要想?
他坐起身,將她摟進懷里,看著寒潭對面的觀主,靜靜無語,就像看著鏡中虛假的世界,就像在看一場戲劇,或者一幅畫。
似乎很荒誕,很有趣,很安寧,事實上他和桑桑現在所處的世界才是假的,而且這個世界無法一直維持下去,終有破碎的那一刻。
當桑桑無法維持這個世界的那一刻。
大概便是他和她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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