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間第一百三十章結尾
“當永夜來臨,太陽的光輝將被盡數遮掩,天空與天地陷入黑暗之中,人們將為之歡欣鼓舞,因為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葉蘇成圣之前,說過這樣一段類似于預言的話。
而在無數年之前,佛陀觀七卷天書,然后在明字卷上寫下一段批注,在他的筆記里也有類似的記載,是這樣說的。
“永夜之末法時代,方有月現,自然復生。如此方不寂滅,世界另有出道。既然如此,靜侯長夜到來便是,何苦強行逆天行事。莫非這天也在等著夜的到來?還是說它在恐懼夜的到來?它恐懼的是夜本身,還是隨夜而至的月?”
正在發生的事情,證明了葉蘇的預言,也對佛陀留下的那些疑問做出了完美的回答,有個天在等待夜的到來,有個天在恐懼夜的到來,它恐懼的是夜本身,也是隨夜而至的月,因為夜是隨月而至的。
世界一片黑暗,太陽被遮住,神國隱于濃重的墨色里,黯淡的極難看見,飄在長安城前的觀主,神情異常復雜。
徒有規則,卻失去了力量的本源,還如何戰斗?那道自神國降落的光柱,早已煥散不知去了何處,人間的酷熱早已被清涼取代。
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寧缺寫出來的那個符。
兩道深淵在大地的表面上快速蔓延,那個“人”字變得越來越大,地面真的很像一張紙被縛住,然后緩緩隆起。帶來轟隆如雷的聲音。
這個過程很緩慢,卻無可阻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邊出現了地平線,海那頭的帆舟只能看見帆尖,如果站的足夠高,甚至能夠看到遠處微彎的弧。
“這就是新世界嗎?”桑桑問道。
寧缺回答道:“也許。”
那個完美的氣泡再次出現在她身前,上面兩道微小的裂痕已經變得極深,氣泡隨時可能破滅,那代表著她的世界即將毀滅。
桑桑平靜地看著這個世界,等待著自己的死亡。
寧缺輕輕地抱著她。與她一道等待著。
無數充滿渴望的意愿或者說力量。順著地面那兩道越來越深的裂縫,從人間的四面八方涌來,進入長安城的街巷,通過驚神陣進入桑桑的身體里。
桑桑當然接觸過這種意愿。她在神國傾聽信徒的祈禱無數萬年。然而她卻是第一次接觸到如此真切的渴望。令她都有些動容的渴望。
就在瞬間,她明白了書院、明白了葉蘇創建的新教。世人愛與不愛她,其實并不重要。她愛不愛世人,其實也不重要,她與人類,本來就是一體的,她并不是這個世界冰冷的客觀規則,而是人類認識的世界的……規則!
一道亮光閃過規則如果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產物,那么自然可以改變,她自然可以隨著人類的認識一道成長!
桑桑靜靜看著寧缺說道:“我,似乎可以活著。”
寧缺的手臂微微顫抖,看著她的眼睛說道:“那就永遠活著。”
桑桑說道:“但我不想再服侍你了。”
寧缺說道:“我服侍你。”
無數渴望無數意愿,自人間各處而來,被驚神陣化作力量。
長安城的城墻上出現無數道裂縫。
桑桑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穹,看著若隱若現的神國。
她輕輕揮了揮手。
無聲無息間,一道沒有顏色的光柱,從長安城里向著夜穹射出。
那道光柱出于驚神陣,卻經過了她的手。
于是,那是透明的光。
她最清楚,如何破開自己的世界。
透明的光柱穿過觀主的身體,落到了夜穹上。
桑桑摘下墨鏡,仔細地讓寧缺戴上。
月亮還在夜穹里。
太陽卻仿佛離地面近了些,于是露出了明亮的邊緣。
光明重新降臨人間,卻已不如先前那般熾烈恐怖。
蒼白的天空重新變的湛藍,像她雁鳴湖畔宅院里偷偷藏著的名貴水洗瓷。
湛藍的天空上出現了三道裂縫。
與大地上的三道裂縫遙遙相對。
都是一個人字。
那道透明的光柱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力量,竟是要直接將天空撕破!
光柱是透明的,里面的氣息卻并不純凈,紛雜到了極點,億萬人便有億萬意愿,如何能夠完全一致,但卻鮮活到了極點。
寧缺想起湖那邊街畔蒸包子鋪的熱氣,青石板上的腳印。
桑桑想起雪海畔那夜,那個溫泉。
不知道觀主想起了什么。
他看著那道透明的光柱,感受著其間的宏大與微渺,被遠勝肅穆的美感動,微微皺眉問道:“這是什么力量?這是什么氣息?”
“這就是人間之力。”寧缺說道。
觀主沉默片刻,說道:“原來是這樣的。”
湛藍天空深處,若隱若現的神國,在人間之力的沖洗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風化腐朽,然后垮塌成最細微的塵埃。
緊接著破裂垮塌的是湛藍天空本身,天空變成無數輕如鵝毛的薄玉片,紛紛揚揚灑落人間,再也無法遮住人們望向外界的雙眼。
天空上面是什么?以前是神國,現在神國毀滅了,那里到底有什么?
那是一片漆黑的宇宙,顯得無比寒冷,看上去異常荒蕪,沒有任何人煙,給人一種極度不安的感覺,仿佛真實的幽冥。
整個世界再次安靜下來。
沒有人說話。
這是冥界嗎?
人們想著。
寧缺和桑桑,很清楚會看到什么,他們并不吃驚。
但不代表別人會不吃驚。
大河國某個山村里。一個孩子拿起先前被太陽烤至半熟的雞蛋,看著漆黑的天穹發呆,心想為什么太陽忽然間變的那么遠?
星星為什么也變遠了?
孩子很害怕,咧著嘴便要哭,手里的雞蛋落到地上,啪的一聲破掉。
風吹雞蛋殼,還有將凝未凝的蛋白,與蛋黃。
桑桑面前的氣泡,也破了。
在廣漠無垠的宇宙里,有一個燃燒的火球。
那是一顆恒星。
從恒星表面的顏色看。還很年輕。
有七顆行星圍繞恒星旋轉。
在距離那顆恒星約一點五億公里的的軌道上。什么都沒有。
那里是空白的,也可以空白,因為系統是穩定的,但不知道為什么。總有一種少了些什么似的感覺。
某刻。那里的空間忽然發生了輕微的扭曲。
過了很久很久。扭曲的空間表面出現了兩條清晰的裂縫。
又過了很久很久,裂縫蜷曲,然后消失。
一顆藍色的星球。出現在那里。
那個過程很難形容,這顆星球的出現,似乎用了很長時間,才從那個空間裂縫里出來,又似乎它瞬間便出現在這條軌道上。
那顆星球之所以是藍色的,是因為海洋覆蓋著表面絕大多數面積。
隨著藍色星球的突兀出現,一道無形的引力波,向著四周散播。
圍繞著那顆恒星而構成的星系,出現了不穩定的征兆,幸運的是,這個星系里那幾顆質量巨大的行星,距離這顆藍色星球的距離足夠遙遠。
但它的出現,終究造成了影響,有幾顆行星的軌道突然發生變化,或者要過很久很久,才能重新穩定下來。
更不幸的是,距離恒星約三點幾億公里的空間里,密布著無數小行星,突然出現的藍色星球,就像是塊美味的蛋糕一般,吸引著它們前往。
無數小行星甚至是小顆的隕石,離開它們原先定居的空間,向著那顆藍色星球靜靜的飛去,自然不可能走直線,但總有相遇的那一刻。
宇宙里死寂一片。
那些小行星與隕石拖出的極淡的曳尾,就像是死神行走的痕跡。
滿天隕石,在漆黑的夜穹里向著地面而來。
片刻后,世界便會毀滅。
天空之上,果然是冥界。
“你就是冥王之子。”
觀主看著寧缺說道。
冥界是傳說,是昊天的謊言,這是現在已經被接受的說法。
但那是真的嗎?
多年前,衛光明在長安城看到了寧缺,認為他就是冥王之子。
后來,桑桑被認為是冥王的女兒。
隆慶認為自己才是冥王之子。
兜兜轉轉,循環不斷,最后,還是落在了寧缺的身上。
他毀滅了昊天的世界,迎來了新的世界。
然而這個新世界還沒有存在很長時間,便迎來了毀滅。
真實的宇宙,是那樣的荒涼又危險,而且寒冷,和冥界有什么區別?
他沒有把冥界指引到人間,卻把人間帶進了冥界。
他當然就是冥王的兒子。
“不應該是這樣的。”
寧缺的聲音有些寒冷。
小鎮里。
君陌揮手破了陣。
他望向那些將要降臨人間的死亡使者,說道:“拾起你的刀。”
屠夫拾起那把沉重的刀,走到他身旁,一同抬頭望去。
君陌舉起鐵劍,說道:“想不想去戰一場?”
屠夫說道:“很好。”
西陵神殿。
戰斗早已結束,新教的信徒,坐在崖坪間,坐在山道上,看著這遠遠超出想象的畫面,震撼的無法言語。
陳皮皮站起身來,微微蹙眉,說道:“不應該是這樣的。”
唐小棠握住鐵棍,沒有說話。
葉紅魚站在崖畔,血色的裁決神袍在夜風里獵獵作響。
她看著夜空,面無表情說道:“域外天魔?待本座把你斬了。”
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不知道那些帶著死亡氣息的隕石是什么。
但修行者們能夠感覺到另一個明確的現實。
天空沒有了。
他們的身體變得輕了很多。
輕若羽毛。
只要動念。便似乎可以離開地面。
昊天世界壓制修行者無數年的規則,已經不復存在。
修行者們,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不惑境界的修行者,忽然洞玄。
洞玄境界的修行者,看著天上真正的繁星,知了天命。
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輕而易舉地邁過了那道門檻。
人間,前所未有的強大。
他們沒有想到,剛剛獲得自由,便要迎來生死立見的一戰。
不過。無人畏懼。
因為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值得他們為之而奮斗。
而且他們有信心戰勝所有的外敵。
無數修行者準備著戰斗。
但他們沒有出手的機會。
就連君陌的鐵劍都沒有機會出手。
海洋對著恒星,陸地對著宇宙深處,修行者們所在的位置,能夠看到滿天繁星。也能看到顯露出真容的月亮。
以修行者們的眼力。自然能看清楚。那是一個巖石組成的圓球,表面光滑到了極點,反射著大地背后的光線。完美到了極點。
或者不應該稱之為月亮,而應該稱之為月球。
那輪明月,擋住了所有的隕石。
轟隆隆的巨響,無法傳到地面,地面上的人們都感同身受。
如此密集的撞擊,如此恐怖的威力。
就算是知命巔峰、甚至是逾過五境的大修行者,都很難存活下來。
那輪明月,替人類承受了所有的攻擊,它能頂得住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恐怖的撞擊聲終于停止。
月亮不再完美,上面到處都是撞擊形成的環形山,到處都有巖漿噴涌,形成或高或低的原地,有些地方明亮,有些地方暗沉。
這樣的月亮真的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但在人們的眼里依然完美。
他在人間默默守護了千年,今后,大概也會萬年億年的默默守護下去吧?
夜晚結束,清晨來臨,朝陽從東方緩緩升起。
天空重新出現,還是那般湛藍,卻比以往多了些說不清楚的感覺。
是的,這片天空更加開闊,其后有無盡的空間。
“這感覺……原來確實不錯。”觀主看著寧缺問道:“但人已經變得不再像是從前的人,人間還是我們在意的人間嗎?”
“人生活的地方就是人間,不是嗎?”
寧缺說道:“酒徒認為修行者、尤其是到了某種程度的修行者已經不能算是人,是非人,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認為修行者是超人。”
觀主問道:“超人?”
寧缺說道:“是的,就像世界需要改變一樣,人類最終也需要進化,我不認為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相信猿猴當時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的話音剛落,天空里忽然出現了一道筆直的白線。
他看的清楚,那道白線的前端,是一名修行者。
那名修行者穿著藍色長衫,時而被朝陽耀成紅色。
觀主若有所思道:“那是梁國的一名散修,境界很糟糕。”
寧缺看著那道白線飛出大氣層,向著外太空飛去,笑了起來。
緊接著,數千道細細的白線從地面生起,向著大氣層外飛去,每道白細的前端,都是一名修行者,畫面蔚為壯觀。
人類,開始了自己新的旅程。
“有些意思。”
觀主平靜說道,然后變成無數光點,消散在新世界的第一道晨風里。
寧缺知道,在透明光柱穿過他身體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先前和自己對話的是他以極高境界強行留在這個世界的殘留意識,因為他不放心,他想看看新世界是否能夠在冥界存在下去,想看看人類是否能夠延續下去。
最后他覺得應該可以,于是便死了。
觀主有姓無名。他就叫陳某。
陳某里的某,是某某里的某,是人間隨處可見的某某。
他代表著人類的一部分。
寧缺望向天空一角,漸要被晨光遮住的月亮。
夫子代表著人類的另一部分。
桃山崖畔,陳皮皮長拜及地,神情平靜。
唐小棠隨他拜倒。
沒有永夜。人間越來越冷,那是世界外的寒意正在入侵,以此看來,無論有沒有夫子,有沒有書院。這個世界終究不可能永遠地孤單下去。
陽光灑落。雪峰上的雪漸漸融化,變成涓涓細流,然后匯成小溪向南流去,或者在荒原上會泛濫成災。然而卻也會給那里帶去灌溉所需的水。
余簾在斷崖上抱著大師兄坐了很多天。
很多天后。大師兄的傷好了。
她放下了他。
大師兄變成了普通人。如果要回復當年的境界,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
或者,永遠都沒有那一天。
老黃牛離開西陵。拖著車廂,在斷崖下等著。
大師兄走上牛車,打開老師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壺酒,很小心翼翼地喝了口,然后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他真的很滿足,滿足的不能再滿足,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李滿滿。
“師妹,再會。”
他看著余簾神情溫和說道。
余簾掀開車簾,坐了上來。
大師兄神情微異,指著天空某處的一道白線,說道:“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現在的人間,隨時隨地都會出現一道白線,那便意味著一名修行者離開人間。
修行,不是昊天賜給人類的禮物,是人類的意愿。
修行者,最想知道更多,體驗更多。
余簾這樣的大修行者怎會例外,更不會對看似兇險的天外世界有任何畏懼。
余簾不耐煩,說道:“江上沒蓋蓋子,想跳水自殺隨時都能跳,現在這天也沒蓋子,想飛出去就可以飛出去,著什么急?”
大師兄想了想,說道:“也有道理。”
余簾問道:“你要去哪里?”
大師兄說道:“我想先把新世界走一圈,看看能不能走回原地……老師和小師弟都是這樣說的,但總要有人走一遍證明一下。”
余簾說道:“那要很長時間。”
大師兄說道:“老黃現在老了,難免慢些。”
老黃牛回頭看了二人一眼,懶懶地不想理會。
余簾說道:“很好。”
大師兄問道:“哪里好?”
余簾不說。
時間很長四字,極好。
牛車吱呀吱呀西行。
某日,路過名為函谷的某地。
牛車被一名道門遺老攔了下來。
那道門遺老跪在車前,痛哭流涕,說道門妙義隨觀主之死、西陵神殿之亂消失殆盡,書院崖洞里的書又毀于一朝,懇求大先生為道門留些法門。
他所求的那些道義,非陳皮皮、葉紅魚所能傳,只能求諸大先生。
大師兄沉默片刻,準備應其所求著書。
余簾問道:“師兄準備寫多少卷?”
大師兄認真說道:“大道三千,三千卷為宜。”
余簾說道:“那要寫多長時間?前些天聽聞泥塘里出現了牡丹魚,再不去只怕要被那頭老黑驢吃光,師兄交給我便是。”
她乃是魔宗宗主,乃是道門大敵,在書院學習的二十三年間,不知精讀過多少道門典籍,大師兄深知其才,并未反對。
“我說,你記。”余簾說道。
那名道門遺老不敢反對,趕緊拿起筆墨在旁認真聽著。
“道可道,非常道……”
過了會兒。
“完了?”
“完了。”
“這才五千字!”
“難道不夠?”
“玄之又玄……三先生,這太過玄妙……晚生愚鈍,實在看不懂啊。”
“看不懂就慢慢看。”
牛車繼續西行。
聽聞前方有牡丹魚可以吃,老黃牛終于打起了些精神。
大師兄看著余簾微笑不語。
余簾神情平靜。
大師兄笑了起來。
余簾也笑了起來。
“其實。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師兄問道。
余簾面無表情,卻有些不安。
大師兄有些茫然,問道:“為什么小師弟一直要我找一個叫阿瞞的人當關門弟子?還說他一定能學會無距?”
余簾微感羞惱,決定切牡丹魚的時候,自己絕對不動手。
世界上切牡丹魚最好的是兩個人,大師兄和桑桑。
夫子不算。
而且關鍵在于蘸料。
所以嘎嘎非常不滿意,它一面像嚼柴一樣嚼著生魚片,一面斜乜著眼,打量著正在和那頭神駿雌馬打的火熱的大黑,心想呆會兒老黃來了。得栽贓到那頭憨貨身上。就說塘子里那些牡丹魚,全部是丫吃了。
新世界和舊世界其實真的沒有太大差別。
喜歡吃牡丹魚的依然喜歡吃,喜歡到處發情的依然到處發情。
五師兄和八師兄還是習慣在后山里呆著下棋,西門和北宮還是喜歡在鏡湖畔操琴吹簫。因為他們覺得世間根本無人有資格聽自己的音律。知音依然還是彼此。王持去了月輪國。聽說遇見了花癡,至于有沒有發生什么故事,誰都不知道。
陳皮皮和唐小棠留在了西陵神殿。
君陌和七師姐去了很遠的地方。日漸肥沃的荒原上還流傳著他的傳說,誰也不知道他的鐵劍正在哪里說著他的道理。
書院還是那個書院,長安還是那座長安,紅袖招現在是小草在管,唐帝正式登基,李漁深居清宮,極少見人,上官揚羽做著史上最丑陋的宰相,曾靜夫婦喝過那杯茶,自然長命百歲,萬雁塔寺的鐘聲還是那樣悠遠。
春風亭朝宅里歡聲笑語沒有斷過,朝老太爺今日收張三李四為義子,長安城著名的老少三棒槌正式成為了一家人,幫里的兄弟坐在偏廳聽著戲,婦人們在花廳里嗑著瓜子,朝小樹則在花園里看著夜空沉默不語。
這兩個月,又有十余名修行者走了,聽說現在有個專門的說法,叫做飛升?朝小樹想著自己此生很難看到彼岸的風景,神情微黯。
是的,現在這個世界有月了,按照月亮的陰晴圓缺。
朝宅外的街道上,有輛馬車正在緩緩向著臨四十七巷的方向前進。
“好不容易讓皮皮重新煉了顆通天丸,為什么你要偷偷扔進他茶杯里?你就不擔心他把杯子里的茶給倒了?”
“別人倒的茶他可能會倒,你這個做弟妹的給他斟茶,他怎么會不喝?這世上有幾個人有資格讓昊天給他斟茶?雖說那家伙向來喜歡裝酷扮瀟灑,但別忘了他那句名言:天若容我,我便能活……聽著沒,那對你叫一個客氣!”
“也有道理……只是為什么今天專門要我給他斟茶?”
“因為那碗煎蛋面,算我欠他的。”
“還是有道理。”
“你男人我什么時候沒有道理?”
“你又不是二師兄。”
“喂,能不能不要提那個冷血無情的斷臂男子?”
車里的對話一直持續,直到停到老筆齋門前。
寧缺和桑桑走了下來。
桑桑還是像從前那般豐腴,懷里抱著只……青毛狗。
站在老筆齋門前,桑桑望向夜空,輕聲問道:“這就是你來的那個世界嗎?”
寧缺說道:“應該就是。”
桑桑看著他問道:“為什么這么確定。”
寧缺指著夜空里那輪明月說道:“因為有月亮啊。”
這句話其實很沒有道理,不過書院弟子不就是這樣嗎?
桑桑問道:“這個世界的天地元氣正在向外面逃逸散失,將來總有一天會流失干凈,你有沒有想過,到那天后該怎么辦?”
寧缺說道:“我想那時候,人們或者都已經離開了這里。”
桑桑沉默片刻,說道:“舍得嗎?這里是我們的家。”
寧缺將她摟進懷里,看著夜空說道:“人類的征途。本來就應該是星辰大海。”
“可是,那么多人在這里生活過,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不覺得可惜?”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再堅固的建筑、即便是刻在石上的字跡,都會被時間風化,但我想,總會有些精神方面的東西留下來。”
寧缺說道:“或者無數年后,這里再次出現新的文明,在那個文明。老師、觀主還有大師兄他們都會成為傳說。甚至是神話。”
桑桑很認真地問道:“會有什么留下來?”
寧缺微微一笑,說道:“比如……子曰?”
推開老筆齋的門,里面有個客人。
那女子穿著血色的裁決神袍,不是葉紅魚還是誰?
葉紅魚對桑桑直接說道:“我有些話要和他說。你不要吃醋。”
桑桑說道:“我吃餃子都只就醬油。”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聽說街頭那家酸辣面片湯的老板被你賞過一塊金磚?”
桑桑抱著青毛狗。向后院走去。
“這就是你恨不得讓全世界滅亡都要娶的女人?”
葉紅魚看著寧缺嘲諷說道:“把一對子女扔進大學士府。自己天天抱個青皮狗到處閑逛,這么位貴婦,夫子以前知道嗎?”
寧缺無可奈何地攤開手。因為這事兒沒法解釋。
葉紅魚說道:“說正事兒,我要走了。”
寧缺沉默,雖然知道這是必然的事情,心情依然有些復雜。
葉紅魚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遞給他說道:“我和她一起走,這是她給你的信。”
這里的她,自然是莫山山。
寧缺接過信,向后院看了一眼,然后塞進袖子里。
“你真沒出息。”葉紅魚嘲諷道。
寧缺大怒,說道:“你再這樣,我和你翻臉啊!”
葉紅魚伸手揪住他的臉,說道:“我來幫你翻。”
寧缺使出天下溪神指,便要戳她的胸部。
葉紅魚忽然上前抱住他。
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胸上。
她的唇落在他的唇上。
很軟,很彈,很濕,很想再親。
寧缺這樣想的時候,葉紅魚已經重新站回原地。
她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是幫山山帶的。”
寧缺看著她的唇,冷笑說道:“那除非她先親過你。”
葉紅魚微怒,說道:“帶的是心意,不懂嗎?”
寧缺忽然沉默,說道:“保重。”
葉紅魚也沉默了。
過了很長時間,她說道:“以前修行界有句話,兩個世界的悲歡離合無法相通,若能相能這,便是圣賢……寧缺,你是圣人。”
寧缺靜靜看著她,說道:“你是圣女。”
葉紅魚微笑說道:“你還是像當年那樣無恥。”
寧缺揖手相謝。
“你說過,宇宙很大,相見很難。”
葉紅魚說道:“但希望,能在別的世界再見面。”
寧缺說道:“等孩子大些,然后老大老三那點破事兒解決了,我們就來。”
葉紅魚嘆道:“你們兩公婆又不會帶孩子,何必拿這做借口。”
寧缺很慚愧,說道:“替我多親兩口山山,或者,我再親你一口?”
不該走的人都走了,該走的人卻還留著。
寧缺坐在床邊,看著匣子里厚厚的一疊書信,默然想著。
桑桑看著他,神情漠然說道:“誰是不該走的人?誰是該走的人?我?”
寧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想什么她都知道。他忽然覺得這種日子過的實在是毫無意思,主要是太沒有,而且太容易誤會。
果不其然。
“今天在朝府,你看著戲臺上那小姑娘想啥,你以為我不知道?嘖嘖,那腰身細的,嫩的,軟的……你要喜歡你去摸啊!”
“現在紅袖招是小草當家,簡大家當年的禁令已經失效,你要喜歡,你可以隨便去摸,我讓小草給你挑最紅的。”
桑桑抱著青皮狗,不停地說著。
“夠了!”
寧缺拍案而起:“我就默默贊了聲腰細,又哪里惹著你了!”
桑桑眼眶微濕,說道:“你就嫌我腰粗。”
寧缺很苦悶,不知如何解釋,將心一橫,干脆破罐子破摔,大聲說道:“這和腰有關系嗎?我就是嫌你現在不肯做飯!不肯抹桌子!不肯給我倒洗腳水!不肯攢錢!天天花錢!天天抱著只狗到處遛!動不動擺出個神情漠然的樣兒!你得弄清楚,你現在是我老婆!可不是什么昊天大老爺!”
桑桑哭著說道:“寧缺,你騙人。”
寧缺有些微慌,說道:“哪里騙了?”
她傷心說道:“那天我說我再也不服侍你,你說以后都是你服侍我。”
是的,這是在長安城頭,新舊世界相交的時候,她最先想到的一句話,想來對她真的很重要。
神奇的是,從那天之后,桑桑真的忘記了所有家務事的做法,
寧缺暗中觀察了很長時間,發現居然是真的,而不是在騙自己。
桑桑變成了只會抱狗到處遛的夫人。
所以先前,他真不好怎么對葉紅魚解釋。
他嘆氣說道:“總得學著做點兒吧?
桑桑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傷心說道:“你就是嫌我腰粗。”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低聲說道:“……好吧,我承認確實有點,你說這孩子都已經生了這么長時間,我本以為你以瘦下來,結果……”
桑桑轉身向老筆齋外走去。
寧缺站起身來,很是緊張,問道:“你去干嘛?”
桑桑頭也不回:“我去學士府。”
寧缺大怒,撈過天井里的晾衣竿,便要起義。
“你再敢離家出走,我打不死你!”
桑桑卻沒有理他,直接走了出去。
片刻后,前鋪傳來關門的聲音。
寧缺怔在原地,好生擔心,趕緊去換衣裳,準備去把她攔住,只是因為太過緊張不安,竟是半天也沒辦法把鞋套好。
待他穿好鞋,抬頭一看,桑桑就在門邊。
她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說道:“寧缺,你餓不餓?我下面給你吃啊。”
她根本就沒有離開,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寧缺走上前去,牽著她的手走進廚房。
他開始重新教她怎么煮飯,怎么切蔥,怎么剪雞蛋。
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這并不難,對吧?
這很幸福,是吧?
明月照著新世界,照著老筆齋。
院墻上,有只老貓懶懶地躺著。
(全文完)
(后記過兩天弄,這里簡單說兩句:一,不管自不自戀,我都要說,,真的很好,結尾真的自贊一個。二,不管肉不肉麻,我都要說,真的謝謝大家。關于科學方面的問題,我天然免責,我這方面是白癡,但我就是想寫,哈,一百三十章結尾,太,今天寫了接近兩萬,很,寫出自己的高度來,極,最后,大家看看還有什么票,不管什么票,都投一下,最后一次了,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