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伴我微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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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東偏殿里也有地炕，熱呼呼的一室如春，雕花門邊供的一盆臘梅開得正盛，打起軟簾，暖氣夾帶著絲絲的香氣撲面而來，盡南墻的條桌上擺了一只鎏金香爐，里頭的塔子燃著，有裊裊的煙流轉著升起，也不知薰的什么香，和這臘梅的味道一沖，倒把那股清香弄混了。
太子在書桌前執書而坐，見錦書進來，便放下書站了起來。他穿著天青的竹紋夾袍子，外頭罩了件翻毛泥金皮馬褂，頭上戴著八梁白玉束冠，朝她淡淡的笑，眉眼都舒展開來，朗朗清舉，愈顯得俊秀溫文。
錦書規則的肅了肅，他伸脫手虛扶了一把，只道，“免禮吧，沒人的時候不興這個。”搜索盡在zhui小shuo
門邊站著的馮祿不由悻悻然摸摸鼻子，心道什么叫沒人的時候？我這么大小我私家主子沒望見嗎？照舊給我打燈號打我出去呢？細一掂量，照舊出去吧，太子爺有話要說，自己杵在跟前礙眼，到廊子的滴水下候著，太子爺也不會磨不開體面，想說什么，想干什么，只管盡性吧，萬一太皇太后那兒有什么消息，自己也好早一步通知屋里的人，這才是做仆從的本份。
想著就要往外退，太子瞥了他一眼，“先別忙走。”指了指誰人香爐，“把誰人給我弄出去，我聞不慣這味兒。”
馮祿躬身道是，捧著那獅子鎏金香爐座就出去了。
太子語氣溫和，看著她道，“你在老佛爺這里好欠好？下頭的人沒有為難你吧？”
錦書垂著兩手道，“多謝太子爺體貼，仆從一切都好。”
太子頷首，也沒盤算她這種刻意遵守的尊卑禮儀，自顧自道，“我總想來瞧你，可人多眼雜，又不能近身說話，今兒月朔，宮里的規則松動些，我也管不得別人怎么看了……”
錦書越聽越差池勁，心怦怦的提了起來，只裝木訥，緘口不語。
太子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她身上有股如蘭的味道，在這滿室清香中，如醍醐似的沁人心脾。打眼望已往，弱柳扶風一般的顏色，俏生生的立著，因袍子有些大吧，腰身里看著空落落的，更添了三分柔弱。太子怡然自得的笑了笑，心想何等的有趣，這么溫柔的長相，偏生了副堅強執拗的性子，她要是能示個弱，露個笑臉，那又是怎樣優美的光景啊！
從腰帶上掛的荷包里取出一只鐲子遞已往，抿了抿唇，略顯羞報的低語，“這是我逛四九城時淘換來的，看著水頭足就買來送你，你收著吧，宮里不記檔的。”
錦書頗意外，抬頭看他，他心情不自在，臉色微紅，全然沒有以往老成的架勢，顯出和年歲相仿的青澀，一手托著那只翠綠的鐲子，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握了放，放了又握，似乎是緊張到了極點。
她張了張嘴，“太子爺做什么要送仆從工具？仆從受不起。”
太子見她眼光盈盈如秋水，話雖疏離，神情卻柔軟了許多，心下歡喜，便道，“我前兒上琉璃場，正遇見個潦倒的秀才變賣家私，我看這鐲子好，從前聽我皇祖母說過，這種翠中帶翡的少少見，叫什么富貴玉堂春，我原想買一對的，惋惜只剩一只了，也沒多想，就買下來了，想著送給你……”
錦書搖頭道，“仆從無功不受祿，不敢收太子爺的工具。”
太子一怔，急道，“就當我賞你的，謝謝你陪我說了這么會子話，謝謝你愿意搭理我。”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把鐲子套在了她的腕子上，只覺目炫，那碧綠的流光映著雪白的皮膚煞是悅目。
太子一時忘情，便攥著她的手指不放，錦書掙了兩下沒能掙脫，情急之下面紅耳赤的低呼，“快些放手！”
太子回了神，慌忙松開她的手，尷尬得左右不是，又怕她不愿收，囁嚅道，“別拔下來，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就看在小時候的情份吧，別和我這么見外。這大過年的，就是不相干的人還道個新禧呢，你全當我是個舊友，贈了禮敘敘家常，也是使得的。”
錦書捂著那鐲子，吶吶道，“仆從沒有工具回贈，況且我要當差的，戴著沒法子干活。”
太子笑道，“不打緊。”解下荷包塞給她，“今兒先戴著，等要當差了再摘下來收著。”視線又在她手腕上流連，一遍遍的看，就像瀏覽名家字畫似的，怎么都瞧不夠。
錦書只得屈膝謝恩，太子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禮，又說道，“我聽老佛爺說，今晚你隨侍？那咱們晚上還能見一面，往后我到慈寧宮晨昏定省天天來看你，你缺什么要什么都和我說，我給你辦。”
錦書心里顫了顫，躬身道，“多謝太子爺憐愛，仆從福薄，不敢勞動太子爺，只求太子爺將仆從當閑雜人等，方是玉成了仆從。”
太子的臉徐徐冷了下來，“你別一口一個仆從，這是打我臉呢！我沒措施拿你當旁人看，我只允許你在此外人眼前端著架子不親近你，可要是背著人，我就是對你好，你也管不著。”
錦書甚感無力，嘟囔道，“這是什么話！”
太子道，“我狗肚子里盛不下二兩油，小時候你不就是這么說我的嗎！”
錦書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被他這么一挖苦，到底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太子看那笑容妖冶得像春天里的日頭，照得他滿身溫暖敞亮，便隨著她笑，直道，“你瞧，這樣方好！歡快奮興的是一天，苦大仇深的也是一天，不如樂呵呵的，從前的事就當是一場夢，全忘了吧！”
錦書想想也是，她又沒能耐復國報仇，日日烏云罩頂也不是措施，在這宮闈里，你自己不讓自己過得去，尚有誰會意疼你呢！
太子讓她坐，自己到紫檀桌前倒了兩杯茶水，又端了一碟芙蓉糕放到她眼前的矮幾上，在她旁邊落了座，無限歡愉道，“咱們也像小時候一樣，一起吃茶吃點心。”
錦書捧著茶湯抿了一口，“今兒是童言無忌，倒還猶可，要是換作平時，只怕要問我個大不敬之罪。”
太子手里端著龍紋杯，手腕子微微轉動，官窯上貢的青瓷胎質極薄，對著窗口的光線照，能映出激蕩的水紋來，他給了她一個寬慰的眼神，說道，“你別擔憂，通常我自然小心，可若是有什么，我定會護你的周全。”
錦書嗯了聲，復低頭品茗，握著杯子的手指在青瓷的映照下白嫩得近乎透明，太子探過身來問，“你手上的傷好了嗎？”
錦書攤開手掌給他瞧，裂口處長出了粉色的新肉，因到了慈寧宮當差，不必再整日泡在冷水里，皸裂的地方好了一泰半，也不疼了，晚上觸著被面再不會刮得嘩嘩響了。
太子憶起適才抓著她手的觸覺，錦書的手很纖細，指尖修長，手掌卻不是瘦骨伶仃的，是那種常說的肉掌，摸上去綿軟溫厚，聽老人說，手掌柔軟的人福厚，太子恍了恍神，盯著那雙手遐想，這么美的手指，戴上了琺瑯護甲和纏絲筒戒，不知會是如何的驚艷婉轉！
究竟是從小相識的，閑聊了幾句就很熟稔了，錦書也放松了些，慢聲慢氣道，“你怎么得的閑？今兒皇上沒叫起么？”
所謂的“叫起”，是天子召見王公大臣轉達諭旨，聽候奏對，接受覲見的一種說法，太子悠然道，“過大年，萬歲爺體恤臣工，休朝三日。”突然想起了什么，揚聲喚馮祿，錦書一驚，便要放了茶盞起身，太子道，“不礙的，那猴崽子是我的人，嘴嚴得很，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應說。”
門外的馮祿聽喚，跺了跺凍僵的腳，取下帽子撣了纓子上的雪珠，這才一溜小跑進了殿里，一眼望見太子和錦書正坐著品茗，不由呆了呆，轉瞬又滿臉堆笑，心道這位錦書女人了不起，太子爺高看，未來前途不行限量也。上前給太子打了個千兒，諂媚道，“仆從馮祿，聽主子付托。”
太子刮著茶葉沫子，垂著眼皮道，“你打人回趟景仁宮，把高麗納貢的生肌膏拿來。”
錦書知道是給她的，忙道，“不必了，都好得差不多了，太子爺自己留著吧！”
太子干咳一聲道，“我特地給你備的，走得慌忙忘了，那藥活血化瘀，能消腫的，你要侍煙，少不得燙著碰著，這藥用了不留疤。”看馮祿還眼巴巴的在跟前，他斥道，“杵在兒干什么？沒眼色的，還不快去！”
馮祿一連應了五六個“嗻”，縮著脖子躬著背，快的退了出去。
太子問道，“小苓子的差事你接了沒有？”
錦書拉了拉袍子上的褶皺搖頭，“還沒有，正學著，不敢貿然上手，等練透了再接活兒。”
“我昨兒付托人給你做羊皮指套去了，薄薄的一層，和皮肉一個顏色，不盯著瞧絕瞧不出來，”太子自得的咧嘴笑，“你當差時就戴著指套捏蒲絨，太皇太后察覺不了的。”
他是盛情，錦書也謝謝他，卻斷然不敢使這樣的小智慧，要被現了，太皇太后跟前偷奸耍滑，那可不是一頓簟把子就能交待的，還得牽連春榮和苓子，所以寧愿手指頭燒焦了，照舊老老實實忍住疼，別人也尋不著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