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宮花紅

第三十章 壅培未就

第三十章壅培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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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錦書敬重道,“回萬歲爺的話,我師傅二月打頭就出去了。”

天子合上折子,錦書忙上前取沒批的替換下來,把批閱過的收進盒子里,復又退得遠遠的,垂侍立。

天子不急著看奏章,擱下筆,若有所思,“太皇太后侍煙上尚有誰?”搜索盡在zhui小shuo

錦書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欠好問,只得應道,“得力的原就只有我師傅,尋常要是有什么顧念不上的,尚有榮姑姑替著,等下月我師傅一走,侍煙上正經就仆從一小我私家了。”

天子片晌沒說話,又執了筆批軍機處的折子,或者是軍務上沒有棘手的貧困事,一連兩本下來勾批得游刃有余。

座地的大薰爐里點著蘇合香,暖閣里窗戶緊閉,門上又掛著閃緞闈幔,一室內沒有半絲的風騷動。誰人薰爐子是鎏金的貔貅樣式,貔貅的嘴大張著,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惱,塔子燃燒的煙就從那張大嘴里沖出來,筆直的一縷裊裊往上升騰,等觸到了屋頂上的五爪金龍再四下翻騰開,看著很是得趣。

錦書換折子換得勤快,走道不直著走,居心往那座香爐偏已往,衣角發動出風來,然后就拿眼角偷偷的瞄,看有沒有把那縷煙刮散了,豈論散或不散,總歸回到先前聽差的地方,靜站一會,等再要收換折子時,塔子燒出新的煙也續上了,如此循環往復,樂此不疲。

她滿以為別人現不了她給自己找的那點小樂子,實在天子眼睛尖,早就瞧在了眼里,一邊作勢批折子,一邊淺淺勾出一笑來,心想到底照舊個孩子,這么無聊的的事情還玩得那么歡實,換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顧。

不經意的審察了她一眼,或許是大病初愈的緣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強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問,“可大好了?”

錦書收轉意思,肅了肅道,“謝萬歲爺垂詢,仆從都好了。”

天子復又低頭看折子,頓了頓逐步的說,“今年往熱河,你也一道去吧!太皇太后離不了你。”

錦書打了個愣,萬沒想道他會說這樣的話,自己這輩子竟尚有出宮的時機!腦子里走馬燈似的把外頭的世界憧憬了個遍,她生在京里,卻沒到紫禁城外見識過,自打她出生后大鄴內憂外患就沒斷過,熱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動用車馬人力,大臣護軍要隨扈,一開拔聲勢赫赫,光車隊就要幾十里,即是是把整個朝廷都搬到熱河去了,大鄴國庫空虛,窮得底兒掉,那里動得起!說來真可悲,避暑山莊是大鄴先祖開國后建的,她是大鄴的帝姬,頭回上熱河卻要隨著篡位的逆臣去,這算哪門子的膏澤?

天子見她面上并無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熱的謝了個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頭不像宮里,規則松散些,人舒服了,沒那么一板一眼,心也軟乎些,就變得好說話,更容易親近。

天子有他自己的企圖,這些年八成把她憋壞了,以前她在掖亭呆著,他想不起來也就而已,眼下她到了慈寧宮,又當這份差使,太皇太后煙癮兒大,不得敬煙的人,既然跟前沒旁的人替,帶上她也是理所雖然的。

天子心情愉悅,折子也不批了,倒著往邊上一扣,對錦書道,“取宣紙來。”

暖閣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備用的承德宣紙,錦書忙請了紙,拿如意鎮好,天子換了狼毫在硯臺里蘸飽朱砂,錦書卻行退后,站得遠,也不知他寫了什么,只看走筆生花,洋洋灑灑如流水,等寫完了招呼她去看,她遲疑著上前,那貢紙御筆寫的是一篇鉆牛犄角似的寶塔詩

天下文章屬三江,三江文章屬敝鄉。

敝鄉文章屬舍弟,舍弟向我學文章。

天子也不笑,面無心情的問,“怎么樣?”

錦書一躬身,“萬歲爺天下第一。”心里嘀咕,這人真是自大得沒救了,就是不寫這詩來標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唯一份,誰敢有什么異議,除非是活得不耐心了拿腦殼耍著玩。

天子嘴角扭了扭,看著不太滿足的樣子,“就這樣?”

錦書了悟,做天子的就愛聽人夸,光說他天下第一還不夠,于是想了想道,“萬歲爺才思敏捷,漂亮文章,萬歲之書,雅俗共賞,帝中第一。”

天子坐下來,盯著那“帝中第一”的歪詩悶聲笑起來。

錦書提心吊膽,天子向來喜怒無常,要是哪句話說岔了不入他的耳,轉頭又該整治她了。心里直打鼓,就偷眼覷他,這一看不由有些怔,天子笑得很悅目,眉眼舒展,里頭含著千山萬水似的,惋惜就連開懷時都是極矜持的,只抿著嘴笑,瞧不出他有多興奮,這樣的一張臉天生叫人以為遠,豈論做什么心情都不夠生動,美則美矣,卻透出刻骨的嚴寒。

常聽宮女太監們私下里談起,天子跟前的人再經心,怎么舍生忘死的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從不透露半點,宮里的人背后常說,萬歲爺的心比海還深,真是一點也不假,連笑都不會咧嘴的人,誰也走不近他,莫說是手底下的仆從,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開了說話。

天子笑夠了,擱下筆道,“朕說的不是自己,朕是說熱河的行轅。你去過避暑山莊嗎?”

錦書無力道,“仆從沒去過,仆從長在宮里,出了神武門連東南西北都不分。”

“這趟正好走走。”天子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戶下的藍釉字畫缸前,隨手往里一插,扭頭看她,眼光灼灼,“你也瞧瞧外頭的大英,是怎么一片歌舞升平的盛況。”

錦書垂下頭,應了聲嗻。天子轉過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楠佛珠捏在手里把玩,推了窗槅看,外面廊廡下齊整的掛了一遛簾子,風一吹前后微微的擺動開,伴著颯颯的風聲,一派賞心悅目的春日情形。

貔貅香爐頂上的煙散了,有風進來,錦書身上老綠春袍子的下擺也隨風翻飛,臉上先前出了層薄汗,被風一吹,涼颼颼的夾著寒意,時候稍一長就有點冷,不由生生打了個冷戰。

天子見了合上窗屜,眉頭皺了皺,“你冷嗎?”

錦書自打進了乾清宮心里就一直沒底,實在不明確天子是什么用意,也不提起永晝,拿“二人抬”抬了她來就是為了讓她伺候筆墨嗎?正妙想天開著,被他一問登時激凜了下,答道,“仆從不冷。”

天子背著手在室內逐步的踱,地上的金磚倒影出一個挺拔的身姿,錦書不敢抬頭,一味的垂眼看地上,天子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定,沉聲道,“你來請安是誰出的主意?是李玉貴的意思?”

天子的右手垂在身側,翻轉的襕袖袖口上祥紋繡花繁復,密密的落滿金銀絲線,袖圈是尾相接的整條游龍,游龍張牙舞爪,龍很是猙獰,錦書對這種圖案那樣的熟悉,心緒也平復下來,回道,“不是李諳達的意思,是仆從自己要來的,李諳達心眼兒好,怕仆從路上招了風,特地打人備了小轎抬仆從來的。”

天子哼了聲,“牽強附會。”

錦書愈躬下身去,“仆從不敢。”

天子也不妥真盤算,話鋒一轉,冷冷道,“你不敢?朕瞧你膽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過近了,審察這宮里誰是傻子不成?你要是知情識趣就該遠著,別等浩劫臨頭了才懺悔,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錦書只覺腦子被狠狠撞了一下,腦仁兒突突的疼起來。主子優劣豈論,總有人心疼肝斷的護著,出了岔子背黑鍋的橫豎是仆從,太子這事兒真是把她冤枉壞了,這口吻憋在肚子里,又能和誰去說?遇著這么糟心的事,只有咬著后槽牙忍著,還能怎么!

天子看她臉色蒼白,連帶著嘴唇也沒了顏色,那雙眼睛霧靄沉沉,險些淌下淚來,也不反駁,只應了個是,然后抿緊了嘴,又委屈又倔強。

天子愣住了,他不外順嘴一說,怎么像犯了什么大錯似的?她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倒弄得他訕訕的,想多和她說幾句的雅興剎時敗了泰半,心煩意亂之際,便揚了聲喚,“李玉貴!”

李玉貴一聽這聲音不太對勁,心都要從嗓子里撲出來了,佝僂著背進來打個千兒,“萬歲爺有什么付托?”

天子拉著臉道,“把她給朕照原樣送回去,叫常四來易服。”嘴上說著,連看都煩看她,揮了揮手,也不知是對誰說的,一連兩個“快去”,把李玉貴唬得不輕。

李總管慌忙示意錦書行跪安,拍掌傳尚衣的太監進來伺候,自己領著錦書出了西暖閣,到抄手廊子上滿臉痛恨的說,“我的姑奶奶,好好的怎么惹萬歲爺動怒了呢!”

錦書福了福,道,“諳達,對不住了,差點兒給您惹事兒。”

李玉貴直搖頭,滿以為這丫頭有福,這回擎等著叫敬事房記檔了,沒想到是這么個了局,按著形勢來看,八成是錦書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時機。李總管垮著胖臉,哀聲嘆了嘆,“何須和自己過不去呢!你是個智慧人,天下易了主,這已經是變不了的事了,俗話說,人在人情在,人死兩丟開,心里的仇多,也不能當飯吃啊!你別怪我嘴賤,我真是為你好,尚有順子,好歹求我看護你,我才管這閑事,我這真是給自己找晦氣!”

李玉貴肚子里有本賬,捧出個小主來,不說貴妃、貴嬪的,哪怕就是個朱紫也成啊,多個朋儕多條路,往后有什么是非,萬一她得寵,萬歲爺跟前能說上話,原來多好的牌面兒,要什么來什么,天曉得怎么就詐了和了!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這丫頭沒造化,人家巴巴的等著,只愁沒這根桿子可攀,她倒好,心氣兒高,死頭腦,這會子告吹了,尚有沒有下次真說禁絕。宮里漂亮女人多,萬歲爺龍床上也不缺尤物,再說國是忙碌,幸許一轉腳,就忘到脖子后頭去了。

錦書照舊不咸不淡的清水臉子,李玉貴徹底服了,對她再沒什么指望了,遠遠招了招手把順子叫來,努努嘴道,“萬歲爺話了,讓把錦書原樣的送回去,你去打陳六他們備轎吧!”

順子道,“劉全鬧肚子,解大溲去了,我和陳六抬吧!”

李玉貴想想也行,順子和她有友愛,也許能啟發啟發她,就點了頭道,“這會兒正到了萬歲爺用小食的時候,估摸也沒你什么差事,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

順子嗻了一聲,把錦書安置在廊檐下,自己上聽差房里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