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宮花紅

第六十六章 青瑟遙夜

第六十六章青瑟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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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時近掌燈,天上淅瀝瀝下起雨來,太子命人放下幔子,暖閣里重又燒起了火炕,地中間點了炭盆子,拿落地銅絲罩罩住,炭火燒得嗶啵有聲,滿屋子溫暖得如陽春三月一般。

錦書昏沉沉臥在榻上,先前叫御醫瞧了,太子身邊的宮女幫著上了散瘀的藥,這會子雖還疼,倒不如之前那樣厲害了,尚且能夠忍住。

太子站在廊下囑咐銅茶炊煎藥,她趴在大迎枕上勉力抬了抬頭,窗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紗,隔著綃紗望已往,只見外面暮色四起,滴水下的風燈在夜風里微微搖曳,燈光水波一樣的激蕩著,滿檐的清輝,映照在他月白色的馬褂上。搜索盡在zhui小shuo

臥得時候久了身上酸,她動了動,不想牽扯到了臀股之間的傷,驀然痛得她滿頭大汗,低聲呻吟著只管嘶嘶抽氣兒。

侍立的宮女忙過來照應,絞了帕子給她擦,一面道,“可動不得,你要什么付托我,我替你辦。”

錦書蒼白著一張臉強道了謝,只以為身上出了層汗,褻衣膩在背上,那絲棉被微微一掀攪動起一股涼風,她心里便空空的沒了著落。

門邊的宮女打了膛簾子,太子背著手跨進來,身后隨著個太監,拿紅漆盤托了一大碗湯藥過來。

他在條炕前的杌子上落坐,探前身子看她,濃黑的眸子仿如深潭,竟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昏暗。

錦書瞥了瞥碗里的藥汁,還沒喝,舌根就沉得苦。太子笑了笑道,“知道你怕苦,我備了蜜餞,喝藥吧。”

她咬著唇不說話,他又笑,“怎么孩子似的,還要我哄你?傷得那樣重,不吃藥不成,轉頭屁股著花我可不問了。”

錦書的臉逐步紅起來,“你照舊斯文人呢!說的是什么話!”

太子樂了,“不說屁股說什么?‘尊臀’嗎?”

錦書撩起被子捂住臉,又羞又惱不再搭理他了。

太子的嘴角徐徐垂下來,他心里惶遽的,不知怎么才好。她受了杖刑叫他痛如切膚,說到頭都是那鐲子惹的禍,可她為什么把他送的工具給了別人?豈非半點不在乎他的心意嗎?他頻頻想問,話到嘴邊又出不得口,她傷成了這樣,自己還在那上頭糾纏,未免過于小家子氣了。

她還蒙著臉,他說,“你要把自己活活憋死嗎?”一面扯下被子,從太監手里接過素帕,替她掖去鬢角的汗。

他的行動很自然,完全沒有一絲猶疑,似乎兩人從來都是這樣親昵貼近的。錦書有些不自在,又避讓不得,愈局促起來,太子逐步道,“今兒的事我想著都后怕,幸虧遇上了,否則怎么辦呢?”

錦書道,“打死了也是命,我沒什么可怨的,到了那里倒好了,各人都輕省。”

“你……”太子給回了個倒噎氣,蹙著眉道,“你別這么說,你要是死了,我叫那起子仆從都給你陪葬,讓他們到那里伺候你。”

錦書看著他,眼神灼灼,“他們不外是聽命于人,你殺了他們無非是耍耍你做主子的威風,多添幾個枉死的冤魂而已。”

太子張口結舌,這話是沒錯兒,他能做簡直實少之又少,只有這樣而已。皇后是他母親,他豈論多恨也欠好對她怎么樣,唯有更仔細的護著她,他說,“你好好養著,這趟就是他們殺我的頭,我也不叫你回慈寧宮了。你就留在這里,等萬歲爺回鑾我去求賜婚,你有了名分,他們就不能拿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來害你了。”

錦書慌起來,急道,“不成,這是多大的事啊,別說你求不來,恐怕還要害了你。我是什么身份自己知道,做個仆從尚尤可,要受抬舉是萬萬不能的,你別去碰那軟釘子,我那里值得你這樣。”

太子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凄惻道,“我日日活得心驚肉跳的,怕哪天一道上諭降下來,命我迎娶什么郡王的女兒。又擔憂皇父對你……到最后我豈不成了唐朝的壽王李瑁?”

錦書怔愣住了,蒙他如此深情她應當感動得熱淚盈眶才對,可此情此景,她認真是憋不住,要不是身上有傷,她真想鋪開嗓子笑兩聲。

這樣的話應當是在夕陽下,在波光瀲滟的海子邊說才對。瞧瞧眼下,她被打得皮開肉綻,連坐都不能坐,照舊趴在炕頭上的。他握著她的手,滿眼含情脈脈……她終于噗地笑出來,這一笑又拉著了傷處,她啊地一聲,疼得直咧嘴兒。

太子虎起了臉,“活該,沒心沒肺的……”說到后面自己也笑了,在那雪白的臉皮上捏了捏,“今兒且看在‘尊臀’的份上反面你盤算,否則我定要罰你。”

錦書嗔道,“你別忘了,論輩分我長你一輩,你敢捏我的臉?太子爺就是這樣敬老尊賢的?”

太子揚眉道,“你不疼了?又活泛起來了?尊長?那是老輩子的事兒,我可從沒拿你當尊長。”他別別扭扭的低頭道,“再說了,你老記著輩分,咱們往后怎么成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火炕燒得太熱,暖意直注進心里去。她歡喜事后又不無憂傷的想,他要是不姓宇文有多好!惋惜了,這條路越往后越難走,求什么未來!也許如曇花,漂亮不外一瞬,剎那就凋零殆盡了。

馮祿打了簾子進來通傳,“主子,崔諳達來瞧錦女人了。”

太子站起身,整了整明黃腰封上的描金葫蘆荷包,沒好氣兒道,“叫他回去,就說勞他記掛,錦書好得很。請他轉告老祖宗,人我留下了,打今兒起不回慈寧宮了。”

馮祿一聽這氣話不知怎么才好,只得不安的沖錦書使眼色。

錦書道,“你做什么對崔總管撒氣?要不是他打人來告訴你,我這會兒都在閻王殿里了。況且老祖宗又沒冒犯你,你要使性子也不應對她啊,不是寒了她的心么!”

太子方覺自己過于意氣用事了,嘆了口吻道,“請崔總管進來吧。”

檐頭鐵馬叮當亂響,細雨簌簌打在雨搭上,紗燈晃得厲害。錦書望見崔貴祥瑟縮著立在漆柱旁靜待,背弓得那樣低。她這才以為心里委屈極了,眼淚便涌了出來,洇濕了玉色的貢鍛枕頭。

崔貴祥垂著手進來打千兒,“仆從給太子爺請安了。”

太子抬手虛扶一把,“諳達不必多禮。”

崔貴祥躬身道,“仆從來瞧瞧我們家女人。”

太子頗有些意外,雖然是一個宮當差,但通常直呼名字,若是情分到了才稱“我們女人”,崔貴祥是總管太監,比普通人架子還大些,怎么會說“我們家女人”?這是到了何等親切入骨的水平了!

錦書抽噎著喊“諳達”,崔貴祥到了炕邊,一瞧好好的丫頭給打成了那樣,登時也紅了眼眶,捋了捋她的頭,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這緊趕慢趕的照舊差了半步,我要是一早叫人往返太子爺,興許你就不會受這委屈了。”邊說著邊抹淚問,“眼下怎么樣了?好點沒?”

錦書說好些了,又道,“夜里冷,還下著雨,您來的路上沒淋濕了?”

崔貴祥咳了聲道,“老佛爺下片晌就打我來瞧你,可宮里雜事兒多,我是一時一刻也走不開,好容易捱到了掌燈,太皇太后用了夜宵,正聽人說書呢,我趁著這當口叫添壽把我送過來的。”

錦書點了頭問,“我師哥呢?這么大的雨,沒的在門上淋壞了。”

崔貴祥笑道,“好丫頭,心眼子真好!叫你師哥知道你心疼他,準得興奮壞了!你別費心那些個了,好好養傷是正經,這趟遭了大罪,多歇幾天把身子調治好。值上的事你放在一邊,我先調大梅子進明間給春榮打下手,等你大好了再把她換回去。”

太子在一邊站著,越聽越摸不著頭腦。崔貴祥平時待手下的人是挺客套,可除了對主子,沒見過他這么仔細周到的。這哪是總管對宮女的態度,倒像是親爺倆似的。

馮祿最會見縫插針,他沖太子比了個手勢,太子明確了,崔貴祥和一般人是紛歧樣的。于是他付托馮祿,“給崔諳達看座。”

馮祿忙搬了漂亮墩兒擺到錦書炕前,笑道,“諳達您受累,快坐下歇會子吧。”

崔貴祥旋了個身給太子打千兒,推辭道,“謝太子爺的膏澤,只是仆從在主子跟前哪有坐的原理!這是折仆從的壽呢,仆從萬萬不敢。”

太子溫聲道,“諳達別客套,就沖您今兒對錦書的大恩,我眼前也應當有您的座兒。”

崔貴祥也不避忌讓太子知道他和錦書的關系,甚至有些有意透露的意思。他充滿慈祥的轉頭看錦書一眼,嘆道,“這孩子可憐見的!人都說自己的肉自己疼,我再不護著,就沒人能把她放在心坎上了。”

太子負手道,“這話我就不明確了,叫不知道的聽著,還以為你們是一家子呢!”

錦書知道崔貴祥并不企圖瞞著太子,便順著話頭子道,“我叩頭認了崔諳達做干爸爸,這事兒沒旁人知道,你好歹替我兜著。”

太子乜起眼審察崔貴祥,隔了會兒哂笑著說,“怪道崔總管這么上心,原來是洪流沖了龍王廟!您和錦書沾上了親,這叫孤怎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