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宮花紅

第六十七章 何妨徐行

第六十七章何妨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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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太子雖年輕,到底是皇家血脈。他十三歲參政,在朝堂上與諸臣工周旋也有兩三年的時間,別看他面上一派溫文,卻是個心思靈巧剔透的人,天子曾在中秋大宴上贊他“克寬克仁,深肖朕躬”,那是怎么的一種肯定,其中的褒揚不言而喻。天子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既然太子肖似乃父,他的謀策手段自然也不在話下。

他嘖嘖道,“我有個地方不明確,想向諳達討教。”

崔貴祥呵著腰,坐臥不寧道,“仆從怎么敢當呢!仆從恭聽太子爺教育。”搜索盡在zhui小shuo

太子踱到南窗口的寶座上坐定,半真半假道,“諳達,錦書是前朝的帝姬,這事人盡皆知,別人避之唯恐不及,諳達是宮里的老人了,自然深知道這里頭的厲害,怎么您反倒往自個兒身上攬呢?”

說實在的,這里頭的緣故若要細論起來也能猜到分。世人熙熙皆為利驅,世人攘攘皆為利往,這順口溜太子六歲的時候就掛在嘴上了。他有意問崔貴祥,不外是給他提個醒兒,別在錦書身上動頭腦,她這小半輩子的苦也吃得盡夠了,到眼下再給誰使用了,那也忒可憐了。

崔貴祥從南苑王府到如今的皇宮大內,這些年的歷練沉浮,什么都能看得真真的。太子年歲雖不大,卻不是個甘于渾渾噩噩過太通常子的儲君,他那兩句話在他頭頂上炸了個悶雷,他立馬知道這位爺是不容小覷的,忙審慎道,“回太子爺的話,要說錦丫頭合仆從的眼緣,太子爺是肯定不信的。仆從敢問爺,您知道孝敦敬皇貴妃嗎?”

太子頷首道,“我知道,她是先祖高天子的妃子,是錦書的姑爸。這事兒和皇貴妃有什么關系?”

崔貴祥作個揖道,“那時候還在南苑王府,仆從有一回犯了死罪,是皇貴妃出頭保的仆從。太子爺您出生前皇考皇貴妃就晏駕了,您沒見過她。她這小我私家啊,性子溫和,向來不愛管園子里的是非,可那回她說了一句話,就從先皇親兵的手上救下了仆從,厥后還給仆從說好話兒,讓太皇太后重用仆從,這才有了我今天的好日子。”他長長嘆了嘆,“仆從雖猥賤,也沒念過什么書,卻明確知恩圖報的原理。如今皇貴妃不在了,錦書是慕容家留下的唯一一支血脈,說句蚍蜉撼樹的話,仆從想憑一己之力多護著她點兒,至少叫她少受罪,也算報了皇貴妃當日的救命之恩。”

太子瞇著眼,眼光在他臉上巡視,試圖找出哪怕一丁點的破綻,可崔貴祥老神在在,是鎮定得無可挑剔的從容。太子稍稍放松了警備,只問,“您老說的都是實話?”

崔貴祥看了錦書一眼,連眼角的皺紋里都是慈祥,他對太子道,“仆從是閹人,六根不全,無兒無女,還求什么?無非未來老了,有人給我燒香上供,念叨兩句給我醒醒魂兒,也就夠了。”

太子唔了聲,“諳達能這么對她真是極難堪的,我和諳達的心一樣,都盼著她好。眼下請諳達幫我個忙,我不想讓她回慈寧宮去了,諳達替我到太皇太后跟前回明晰,我克日有各省文書要批閱,實在不得閑,等萬歲爺回鑾,我再上老祖宗那里叩頭請安去。”

崔貴祥一聽這話有點慌神,他問錦書,“你想好了?此事非同小可,踏錯一步就全完了。”

錦書蹙眉道,“我才剛還勸太子爺來著,他不聽我的,我也沒法子。”

“使不得啊!”崔貴祥道,“要不是瞧著你這會子不宜搬動,老祖宗早就叫你回榻榻里了。她壓根兒沒有要讓你留在景仁宮的意思,我頭里套她話,依著我看,是捏緊了拳頭,半點松動皆無。”轉而下氣兒對太子道,“仆從有幾句話,不知太子爺愿不愿意聽?”

太子指著杌子道,“諳達坐下說吧。”

崔貴祥謝了座,躬身道,“太子爺擔憂錦書,仆從知道,可如今闔宮上下憋著壞的、想湊熱鬧、看笑話的人海了去了……不知太子爺聽沒聽說圓明園鴿子劉的事兒?仆從斗膽勸太子爺一句,皇太后和皇后主子要辦錦書,至少還隱諱太皇太后和萬歲爺,據仆從所知,老佛爺心里是喜歡錦書的,她在跟前伺候著,只要是經心起勁,老佛爺看得見,摸得著,心里有底,不會將她怎么樣。可若是離了老佛爺,醉翁之意的人再在老佛爺眼前煽風焚燒,難保老佛爺不會對錦書生出芥蒂來,萬一哪天老佛爺鐵了心的要懲處……太子爺,會有比今天更恐怖的事生出來!屆時就算是萬歲爺,恐怕也愛莫能助了。”

太子一激靈,惶惑的看著錦書,心想這話說得沒錯,太皇太后是后/宮之中職位最高的人,就算錦書入了景仁宮,豈論是伺候也好,晉位也好,只要太皇太后動了殺機,錦書就算是生出翅膀來也飛不出紫禁城。自古爺們兒凡做大事者,必是心懷天下先國后家的,誰也不能時時繾綣內廷,她難免有落單的時候,沒了庇佑,或許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來了。

他腦子里亂作一團,不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他究竟要擔憂到什么田地呢!前有母后的費經心血,后有皇父的念茲在茲,他困窘得就像陷進了泥沼里似的,怎么做都不妥,怎么做都差池,唯恐哪天一眨眼,她被折騰死了,或是充進承德天子的后/宮了,那他的滿腔熱血一片深情,豈不都化作了灰塵么!

太子臉色灰敗,思量了片晌方道,“她在慈寧宮也沒什么,只是要勞煩諳達替我多照顧,孤這里先謝過諳達了,您的利益孤記在心上了。”

崔貴祥忙起來打袖行禮,“主子這話老奴萬萬當不起,請主子放心,只要老奴在世一天,便一天替她周全。老奴是赤著來精著去的,只有這么個干閨女,可是稀罕得緊吶!”言畢轉身給錦書掖了掖被角,溫暖道,“好孩子,你放心養著,暫且把那些拋開,我回了老佛爺那里也向著你說話,保管你回來了照舊妥妥貼貼的。”

錦書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您這就回去嗎?”

崔貴祥道,“得派值夜的差呢,不能呆久嘍。你好好的,我得了閑兒就來瞧你。”旋即給太子請個跪安,“仆從告退了。”

太子付托馮祿道,“道兒遠,多派幾小我私家送諳達回去。”

馮祿應個嗻,挑起膛簾子引崔總管出去,錦書屈著四指在炕頭的雕花螺甸小柜子輕輕的叩,“干爸爸您好走,我不能送您,您多擔待。”崔轉頭笑道,“成了,我心里有數,別拘什么禮了,咱們爺倆還盤算這些個嗎!”邊說著,邊跨出了暖閣的門檻。

因著天子不在宮中,神武門上的鑾儀衛依著老老例,戌正時分鳴鐘一百零八響,鐘后便敲興起更了。錦書原當太子該回寢宮安置了,不想他到大紫檀雕螭案前坐定了,近侍太監請了燭剪,剪去大案兩頭的燈花,又捧來厚厚一疊奏章伺候他批閱,他執起筆抬頭看她,輕聲道,“我尚有折子要看,你睡吧,我在這里陪你。”

錦書趴得時候長了很是難耐,便小心挪動一下,問道,“你怎么有折子要閱呢?我聽順子說,萬歲爺準你在宮里修養,朝廷里的奏章由奏事處逐日往豐臺送的。”

太子搖頭晃腦道,“業精于勤荒于嬉,這兩天湖廣的陳條多,各州府也有些瑣事要交接,我身為東宮,自然要為皇父分憂才是。”

他卷起常服的袖子蘸墨,邊上伺候文房的小太監早翻好了黃封兒遞到他眼前,他微攏起了眉,一本正經的樣子。

太子和天子那樣的像,眉眼像,連著舉止心情都是一樣的,叫她恍然生出一種錯覺來,似乎眼前的正是天子。

屋外雨聲颯颯,她半闔著眼朦朦朧朧的想,不知鑾駕在那里駐蹕,顯著是叫欽天監推算了日子方出巡的,早上照舊春日暖陽,入了夜竟又凄風苦雨,時候挑得欠好,路上可遭罪了。

雨勢綿綿,鑾儀冒雨行進數里,在一片廣袤平原上駐扎。

御營行在大如王庭,四周撐起了合抱粗的巨木,頂上蒙的是牛皮,地下鋪的是厚氈,腳一踩上去綿軟無聲。御前侍衛總管恭順重敬送黃帝入御營,再叩頭行跪安,方卻行退出帳外。尚衣太監半跪著給天子摘下右腰的箭囊,又卸了石青色緞繡彩云藍龍綿甲,那通身的鎏金銅泡釘相碰便叮鐺有聲,交由御前小太監迎走了,換上了香色地百蝶花卉紋妝花緞棉袍。

天子舒展開手腳往軟塌前去,在狼皮褥子上落了座兒,才松快的呼了口吻,李玉貴雙手托了雙彩繡龍鳳緝米珠高靿綿襪來,弓著身子道,“萬歲爺一路也乏了,仆從命人伺候主子泡泡腳,去去冷氣吧。”

天子嗯了聲,別過臉透過帳緣上的紗窗朝外看,三軍營帳直往遠處蜿蜒延伸,當值的兵丁在各營間往返梭巡,高擎的火炬上滴了松蠟,熊熊燃燒間,照得黑夜宛如白晝。

李玉貴擊掌傳人把木胎卷邊銀盆搬進來,自己跪下替天子脫了靴子,小心抱著“龍足”放進熱水里,便起身退行到一旁去了。

伺候浴足的是個宮女,深深低著頭,手掌綿軟溫厚,很有些拿捏穴位的本事。天子只覺通體舒暢,也并不十分在意,只閉上眼受用著。

盆里的熱氣升騰,不知怎么竟帶起了一股幽幽的香氣,隱隱綽綽,如蘭似桂,似乎在那里聞見過……

天子驀然睜開了眼,對那跪著的宮女道,“你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