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宮花紅

第八十二章 煙火人間

第八十二章煙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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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慈寧宮的壽膳房在東邊的三所殿里,出徽音左門上夾道,朝北走,過了頭所殿、二所殿,最后面那排紅墻灰瓦的就是三所殿。

原本出了門已往并不算遠,腳程快點兒一柱香可以打個往返。以往太皇太后突然來了興致想吃個什么艾窩窩啊,或者是芝麻炊餅之類的,等得了急就打她去催,她通常一餐飯要跑兩趟,也是快步的來,快步的去,并不需要延誤什么時候。

那里像現在!天子走得極慢,不像是要去給老祖宗付托菜,倒像是得了閑兒的逛園子,害得她只幸虧他身后隨著,又不能越已往。仆從給主子隨侍,隔兩三步的距離正合適。這是宮里的死規則,近了怕擾著主子,遠了怕貽誤當差,離一丈,既能連忙聽清付托,又不礙主子的手腳,再妥當不外。搜索盡在zhui小shuo

這樣是最好的了,隔得稍遠,一個前頭悄悄的踱步,一個后頭默默地追隨,腳印踏著腳印,用不著說話,似乎能夠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去。

錦書看著他的背影,腦子里紛騷動擾,也不愿去細究什么。恨也好,怕也好,這會子先撂開吧!尤記得頭回在壽藥房見他,那時候他一抬眼,簡直是讓她止不住的驚艷,那樣的姿容無雙!她從沒見過一個男子能長成那樣的,用什么詞來形容才好呢?套句老太監說的,皇城根兒下的俊小伙兒!不是風吹倒的桿子,挺拔英氣,兼有一張漂亮的臉。好嘛!她那時候心砰砰直跳,只當他是個尋常的御醫而已,誰能知道他是天子呢!

她徐徐長嘆,惋惜了,竟然是天子!

天邊的響雷帶著閃,那電光火石讓人心驚,一道電劈下來,能把半個紫禁城都劈開似的。雨還在下,雨點子不算大,和秋冬那會兒紛歧樣了,不很細密,個頭分量卻要足些個,一滴落下來,砸在傘面上啪地作響。

天子朝邊上瞧,眼梢兒上再也看不見人影了,像是越落越遠了似的。他腳下遲疑著,回了轉頭看,她低著頭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一只手握著烏木的傘柄,襯得那肉皮兒像塊又油又水的羊脂玉。

認真是無可挑剔!并不是一眼就讓人失魂的絕色,那是種細膩溫婉到骨頭縫里的味道,越看越讓人愛不釋手。他駐足看著她,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怎么啟齒。想和她說說寶楹的事,他心里怪愧疚的,原來天子愛寵幸哪個女人,那都是天經地義的,沒有別人置喙的余地,可對著她,他前頭干的那點事兒就變得齷齪貌寢了,倒像是該對她忠貞不渝似的。他自嘲的笑了笑,恐怕他有這個心,人家也不稀罕吧!天子做到這份上,真該一大哭才對。

“萬歲爺?”錦書輕輕喊了聲。才出的徽音左門,甬道上空無一人,再走一段才到頭所殿,這不前不后的怎么停下了?她頓步問,“主子有什么付托嗎?”

天子現在是灶臺上的抹布,什么酸甜苦辣都吃夠了。她和他就無話可說嗎?除了值上定下套路的那些話,再沒此外了?

他微微嘆息,“朕聽說你挨罰了?”

錦書心頭一跳,接口道,“主子怎么知道的?”

天子垂下了眼,這算什么?他連她天天上頻頻藥,進什么膳都一清二楚。

“劃分這么遠,說話也不利便。”他轉身逐步的踱,“朕原說讓你隨扈,要是隨著上豐臺去,就沒這趟災禍了。”

錦書在他身旁走,腔子里一陣陣緊,就怕他追究起那只鐲子來,上回的懷表惹他生了那樣大的氣,這回又是個玉堂春,萬一他怪罪起來,豈不又要害太子連坐嗎!

“主子說得是。”她應道,“謝主子垂詢,仆從傷得不重,這會兒又能活蹦亂跳了。”

天子轉臉看她,“傷得不重?連氣都不會倒了!再挨上兩杖,朕回來你都已經送了。”

她抿嘴一笑,“我是個仆從,送什么?死了就埋亂葬崗唄,要哭啊,還找不著墳頭呢!”

她是隨口說,天子聽著卻不是這個味兒。太叫人后怕了,真死了可怎么辦!也可能是她接話茬子接得太快,細品了品,天子臉上微微泛紅,忙別過頭去,悻悻道,“誰為你哭!大不了找大悲寺的僧人給你度度,也盡夠了。”

她愣了愣,尷尬不已。怪自己沒用腦子,這位是天字第一號,自己就是死十回,他也不會眨一下眼,更別說流眼淚了。她呵了呵腰,“仆從失言了,請主子恕罪。”

天子直視漫漫甬路,思緒飄忽著,只道,“而已。朕御極近十年了,早就忘了怎么哭了。下回要仔細,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像這種話叫太皇太后聽見,一頓簟把子逃不掉。”

錦書應個嗻,才現自己忘乎所以了,下意識放緩了步子,沿著墻根不急不慢的走。青鞋踩濕了,從腳底心洇暈開,北京的早春還透著涼,襪子沾了水貼著十個趾頭,寒意蝕骨。

天子皺起了眉,敦促道,“你上了枷?怎么又落下了?腳下快著點兒。就咱們兩小我私家時用不著拘著,想說什么只管敞開了說。”

錦書心道想說什么?什么都不想說,腦子里是個亂線團,哪兒是個頭啊?她所思所想不外是交了這趟差,在太皇太后覺之前,讓這位萬歲主子妥妥當當歇在慈寧宮的暖閣里,這樣就齊全了。

天子最想問的話在舌尖上滾來滾去,含了半天到底是出不了口,便問,“老祖宗說了要什么菜?是湘菜照舊粵菜?”

錦書說,“回萬歲爺的話,老祖宗說不要韭菜,春韭菜太臭,能臭死狗。”

天子抿嘴笑,“老祖宗向來不愛吃韭菜,就是韭菜餃子也不成。以往在南苑的時候愛吃酸蕎頭,入了秋就吃螺絲,讓膳房炒上一盤,坐在園子里的葡萄架下當小食吃。”

“是這話,春天屬木,萬物生,該吃當造的春菜,吃好了身體順勢養生,整年都能平順。”雨勢又小了些,零星的幾點,錦書把傘把兒扛在肩頭,輕聲輕氣兒說,“實在這會兒的河鮮也不賴,要吃野生的那種,肉精道,吃多了也不膩口,像黃腳魚立,鱭魚,清蒸口胃一流。”

天子焦躁的心思平穩下來,兩人扯扯閑篇,肩并著肩的走,像詩詞里說的,也無風雨也無晴,自有一番別樣的滋味。

暫且什么都別想,別想她和太子的糾葛,只當沒這回事。按理說他現下該放手了,再攥著也沒多大意思,哪天太子來求賜婚,他就升格當公爹了。公爹?他被自己嚇了一大跳,真要有這天怎么辦?

他咬著唇,眉心打了個死結。放眼看遠處,層層殿頂被灰色籠罩著,壓抑到了極處。雨收了,天照舊陰沉的,悶雷一聲連著一聲,看樣子還沒完,后頭尚有一場大消息。

三所殿就在眼吧前,還沒進院子,鍋碗瓢盆叮當亂響,檐下的洗菜盆排成了串,滋滋的油煙伴著鏟子敲打鐵鍋的響動,尚有廚子高聲的吆喝——

“擺盤、擺盤!怎么沒眼色!”

“三色碼三邊兒,要對稱著,這是怎么回事?還雕上花了?誰瞧這些個!你是托缽人送孝幔,窮湊份子!”

“哪個缺大德的拿爺爺漏勺了?沒家伙什當什么差?臨要了隨手拿,我這兒糊啦!”

“凈菜呢?”

“扎緊嘍!松剌垮,跟你媽似的!”

又是調笑又是叫罵,人糙話也糙,天子也聽得,這才是煙火人間呢!

他邁腿正要進去,錦書從后頭攔住了,“主子,里頭人多,熱湯熱油隨處都是,萬一傷著您可了不起!仆從進去傳五局的拜唐阿來見駕,您有旨就付托他們去辦吧!”

天子想想也成,他要是一進去準得亂了套,個個跪下接駕,火上的工具也顧不上了,轉頭添貧困裹亂,沒的又糟蹋了糧食。

錦書引他進門上的值房里坐著,卻行退出來,急遽往殿前去。她不能進廚房,怕身上沾了菜味兒在太皇太后跟前失儀,只能在門上拽了個小蘇拉,一迭聲道,“快、快、快,把掌事兒的找來,上值房里接駕去!”

那小蘇拉腿都酥了,暈頭暈腦四下探看,“姑姑您可別嚇唬仆從,萬歲爺怎么能上咱們這兒來?”

錦書拉下了臉子,“讓你去就去,油嘴子有你苦頭吃的!延誤了迎駕殺頭流放,自有你師傅摒擋你!”

小蘇拉不敢怠慢,撒丫子就跑,一頭撞在來掐點兒的傳菜太監楊運高身上,楊太監打個晃,罵道,“龜兒子!眼睛長到后腦勺上去了?我這么大小我私家你愣沒瞧見?你等著,非把你個兔崽子綁到黃化門去!”望見錦書換了個笑容貌,打千兒道,“錦女人這是來傳懿旨?”

錦書給他讓了讓禮,“諳達好,我來給老祖宗挑菜色。”

這楊太監出了名的手賤嘴賤,愛占自制,喜歡動手動腳,尋常沒宮女愿意搭理他,背后都管他叫“楊大喇”,就是不正經的。

錦書也怕他,他不問人,管你是一等二等照舊特等,逮誰欺壓誰,連春榮的油也敢揩。肩上拍一把,屁股上捏一把,簡直就是葷素不忌。

錦書干笑道,“我等周總管,您有事兒就忙去吧。”

楊太監咂了下嘴,“不忙不忙,瞧見您吶,我就算有差事也得撂開手去。您有什么事兒非得找周胖子?和我說也一樣啊。”

錦書不愿意和他多說,推諉道,“沒什么要緊的,我照舊等他吧!”

“和我見外不是?”楊太監覥臉挨了過來,撩起她胸前鈕子上掛的一串香牌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女人這味道,真好聞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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