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請安,二姑娘沒有露面,據說是生病了。
請安后,老夫人留阮碧一起用早膳,叮囑她臨摹三幅西王母祥云圖,一幅送給韓露,一幅送給謝明珠,一幅送給二姑娘——她也必須從頭到尾繡一幅出來,才能保證將來不會露餡。
阮碧回到蓼園,跟四姑娘一說,她雖然極不情愿,還是立刻拿出三張早就臨摹好的樣圖,只是圖上的西王母容顏不再肖似太后。
阮碧詫異,問:“姐姐早就備下了?”
四姑娘低低地嗯了一聲,見她眉間有猜疑之色,說:“妹妹不要想多了,我并沒有動什么歪門心思。向來是后宮偏好什么,民間也跟著風行一時,所以想再繡幾幅,或許可以賣個好價錢。”頓了頓,苦笑著說,“姨娘住在庵里,雖說父親吩咐仍按往常給她三兩月銀。但能不能拿到,又是幾時拿到,是個問題。她身子骨不好,至少還得小心將養三個月,光藥錢就是一大筆,其他衣食住行、打賞跑腿、人情往來,樣樣費錢,須得有些銀兩傍身。我如今是山窮水盡,只能靠針線女紅換點錢。”
“姐姐別誤會了,我可沒有想過你會動歪門心思,還以為你會未卜先知。”
四姑娘失笑說:“若是有此本事,豈不是比紫英真人還厲害?”
“姐姐缺少銀兩怎么不跟我說呢?我雖然也不富裕,一二十兩還是能拿出來的。”
“姨娘在庵里還不知道要住多久,一二十兩頂不事。再說你每月也就三兩月銀,這一二十兩是你幾年積蓄,還是留著以備不時之需吧。”
對于獨立自強的女子,阮碧向來是敬佩的,點點頭說:“也好,你若是將來有需要,再同我說。”
四姑娘笑著點點頭。
阮碧帶著三幅樣圖回到東廂房,又叫秀芝從箱篋里找出繡好的燈罩。
秀芝打開箱篋,問:“姑娘還是要送水墨荷花給顧大少爺?”
阮碧低低嗯了一聲。
“可是顧大少爺不是說要想要縱馬揚鞭或是隋唐好漢嗎?”
“他要什么,我就得給什么呀?”
“可是。”秀芝轉眸看阮碧一眼,猶猶豫豫地說,“顧大少爺會很失望的。”
這話說阮碧垂下眼眸,一聲不吭。昨晚她翻來覆去想了一宿,想起他那雙象是落進秋陽一般亮晶晶的眼睛,就想特別給他繡兩幅,縱馬揚鞭也好,隋唐好漢也好。但就是因為那雙落進秋陽一般亮晶晶的眼睛,她又覺得必須要叫他失望才行。
秀芝見她不吱聲,又補充一句:“姑娘,上回在惠文長公主府里,你騎馬受傷后,顧大少爺還特意跑到北窗下面,偷偷問我你怎么了。我當時正生他氣,沒有理他,直接把窗子關上了。”
“這樁事,你上回就跟我說過了。”
“姑娘,我在想,也許他從前只是粗手粗腳一點,倒不是有意使壞的。”
阮碧白她一眼說:“秀芝,你須得明白一樁事,你家姑娘只是一個人,沒有分身的。”
秀芝嘆口氣,不再多說,拿出兩個水墨荷花的燈罩遞給阮碧。
阮碧不接,說:“你仔細用布包好,叫劉嬤嬤去外院找個伶俐的小廝送到定公國府給靜宜縣主。”
“方才你去四姑娘屋里時,劉嬤嬤讓大夫人院子里的小丫鬟叫走了。”
阮碧微怔,問:“哦?去多久了?”
秀芝看看漏鐘,說:“有兩刻鐘了。”
“那就等她回來再說吧。”
一直等到巳時四刻,劉嬤嬤才回來。
阮碧瞧她神色有點異常,便叫秀芝下去,單獨留她說話。“媽媽,母親找你有什么事?”
劉嬤嬤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說:“問了好些問題,姑娘平日起居,性情愛好,與誰來往密切,往日里跟小丫鬟們說些什么,有沒有背后議論尊長們的是非?還問過好幾回,姑娘書案的春水綠波是誰送的?”
阮碧看了春水綠波一眼,今日又多開一朵花,打眼一看,綠云三團,香氣盈鼻,給光線暗沉的房間平添盎然生機。“你怎么說的?”
“姑娘放心,老身的年齡沒有長到狗身上,該說的不該說的,分的清楚。今日大夫人找我,雖拉拉喳喳地問了一個半鐘頭,我卻聽出來,她真正猜疑的是春水綠波的來歷。也難怪她懷疑,畢竟這花是名品,不好培育,不少達官貴人高價求購而不得,若是得到一盆,也都是珍愛有加。要送人,必定也是至交好友,長輩至親。我當時想著,若說是不知道何人送姑娘,指不定她連我也猜疑了,因此說是秀平姑娘送的,至于何人送秀平卻是不清楚。”
阮碧贊許地點點頭說:“媽媽,你做的很好。”
“不過,我方才從大夫人院子里出來的時候,正好迎面碰到秀平姑娘,想來是大夫人找她對質了。”劉嬤嬤擔憂地說,“姑娘還是得小心一點。”
想起那日秀平站在耳房門口看著自己的陰霾眼神,阮碧心里一沉,不過細細思之,她目前還不敢主動出賣自己——倒不是她畏懼自己,而是她畏懼三老爺和晉王。果然,過了兩刻鐘,秀平來了,看著案頭的春水綠波,滿臉堆笑地說:“這花開起來可真好看,不愧是名品。”
阮碧請她坐下,說:“確實好看,還得謝謝秀平姐姐送我這盆花。”
“姑娘說笑了,秀平一介奴婢,哪里找得到這好的花?是三老爺送我的,只是我是個俗的不能再俗的人,怕玷污名花,所以借花獻佛送給五姑娘。”頓了頓,秀平補充了一句,“姑娘不必擔心,方才大夫人問起,我也是這么說的。”說罷,笑盈盈地看著阮碧,只可惜最后一句畫蛇添足,有討好邀賞之嫌,卻也有威脅逼迫之意。
阮碧虛與委蛇地說:“秀平姐姐的贈花之誼,我一直牢記在心里呢。”
晉王贈云英給阮弛當侍妾后,秀平一直內心郁結,連帶著忌恨阮碧。聽她這么說,稍微舒坦一點,假裝大方地說:“五姑娘折煞我了,秀平不過是個奴婢,做什么都是應該的,哪里敢叫姑娘記掛著。姑娘不要怪我粗鄙,不知進退,我就阿彌陀佛了。”
“姐姐說笑了,你若是粗鄙,便沒有幾個精細人了。”
雙方你來我往地說了一些動聽話,秀平又暗示阮碧,一定替她保守秘密,這才離開。
隔著一日,是九月初一。
老夫人仍然帶著阮碧到天清寺燒香,燒過香后還是贈經,儀式與往常一樣,幾位老夫人到側殿站定后,準時打開側殿的大門。
只是這一回,門一開,先涌進十七八個孕婦,在家人攙扶下,直接奔到沈老夫人那一桌,紛紛伸手叫嚷著:“沈老菩薩,我女兒想要個兒子,求您讓她摸摸手,討個吉利吧。”
“沈老菩薩,我媳婦已經生了兩個閨女,求您讓她摸摸手,沾點福氣,生個帶把的吧。”
一時間,鬧哄哄的如同菜市場。
贈送經書的幾位老夫人全愣住了,包括沈老夫人。片刻她回過神來,看著伸向自己的幾十只手,臉色蒼白地后退一步,看了身側的媳婦一眼。媳婦會意,忙上前一步,擋在她前面,大聲地說:“各位,我家老夫人今日身體不適,由我來代發經書。”
孕婦和孕婦的家人面面相覷。
這會兒,沈老夫人帶著沈媜,由幾個下人陪著,飛快地從后門走了。
那些孕婦以及家人從各地趕來,一路奔波,又在外面守了好久,見她走了,哪里肯依,哭天搶地叫嚷著,卻被寺里的僧人和沈府的下人們攔著。有兩個彪悍老婦人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著苦。老百姓素來好事,聽到哭喊聲,大殿里以及其來殿里燒香拜佛的信徒們也來了,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側殿門口,黑鴉鴉的人頭攢動。
阮碧打眼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忙定睛去看。臉頰清癯,額下三綹胡須,不就是許茂豫嗎?他怎么會跑到這里來了?又在人群里找了找,沒看到晉王,不過看到了余慶,緊挨著許茂豫站著。
正猜疑,忽然聽到老夫人說:“五丫頭,咱們回去了。”
阮碧詫異地問:“經書還沒有發,就回去了?”
老夫人厭煩地說:“鬧成這樣子,還贈什么經書?走吧。”說罷,轉身即走。她出生詩書世家,嫁到詩書世家,素來厭惡村婦撒潑行徑,覺得呆下去有辱斯文。阮碧忙快步趕上,扶著她的胳膊。
快走到客堂,見沈老夫人帶著沈媜急沖沖地出來,往大門口走。
老夫人心里痛快,冷笑一聲,說:“也不照照鏡子,還真把自己當成活菩薩,倒鬧個落荒而逃,可見做人最重要的是識本份,不能把尾巴翹的太高了。”
鄭嬤嬤附和著:“就是,這人怎么可能成活菩薩呢?分明是欺侮村婦愚夫。”
老夫人頷首,暗想,回家跟弘兒商量一下,叫他找個交好的御史,正好借機參沈家一條大罪:自奉神靈,愚弄百姓。隨便想到阮弘溫吞如水的性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定然只會陽奉陰違,不免又嘆口氣。
阮碧看老夫人也逕直往大門口走,問:“祖母,咱們不留下吃齋飯了?”
老夫人搖搖頭說:“不了,是非場合,咱們也躲開些好。”
阮碧想想也在理,偏殿這么多人,保不定會鬧了一點事來,確實該置身事外。走到大門外登馬車,又見南豐牽著三匹馬,倚著圍墻站著,嘴里咬著一根草桿。左右看看,再無其他人。阮碧暗暗納悶,這三人到這里究竟做什么?難道只是閑逛至此?又想起晉王有好幾天沒有來信了,心里忐忑。
老夫人見她神魂不守,問:“五丫頭,你可是驚著了?”
阮碧回過神來,搖搖頭說:“沒有,在想方才的事情。”
“別人家的事情,咱們且不用管它。”老夫人說,“長公主兩回邀你做客,定國公府邀你賞菊,咱們也該禮尚往來。揚州菱塘的田莊送了好多螃蟹過來,明白派人各送一簍到定國公府和惠文長公主府,你再寫封信,邀請靜宜縣主后日過來做客。”
阮碧心里微沉,邀請顧靜宜過府玩,這事她想過的,但從嫡庶長幼來說,二姑娘出面最合適。這回老夫人主動提出,分明已經打定主意,要促成自己與顧小白的親事。心里一時滋味百般,半晌,才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