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明朝

001章 似是而非的大明朝

正值暮春,山東歸寧府青源山上草春花艷,一派旖旎春光。

半山腰上建著一座永福寺,香火鼎盛,每年浴佛節將近時猶盛。善男信女,游人如織。每到這時節,歸寧府靠近北城門的地方,有許多雜貨鋪子都會打些賣香燭紙錢等物搭著雜貨一起賣,好借機小賺一筆。

離城北門不遠處,有個梁家巷子,位于巷子口的蘇記雜貨棧,男主人更是早早的去打了貨,將那香燭紙錢等物都擺在顯眼兒處,每日單這香燭草紙等物也能多賺他幾錢的銀子。

這蘇記貨棧的男主人早年是個小行商,現年四十出頭,名叫蘇士貞。他因運道不濟,在外行商不是碰上天災,便是遇上路匪,要么是被人騙了去。十幾年下來,只掙得幾百兩身家,身子骨卻每況愈下,兩年前狠狠心,歇了行商的生意,將手中的銀兩買了現在這處房子,又將自家的西廂房朝正街開了門兒,改作一間雜貨鋪子。借著北城門外這青源山上的香火人氣兒,生意還算過得去。

蘇士貞的渾家朱氏于五年前過世,只留下一女,現年十五歲,名叫蘇瑾兒。現在巷子東口的一處女學里上學。家中另有一對中年夫妻的仆人,男的叫梁富貴,幫著他做些雜貨鋪子里的活計;女的是梁富貴的渾家姓常,也是蘇瑾兒的奶母。

這兩人皆是朱氏嫁時帶來的,這對夫妻育有一兒一女,女兒梁小青現年十四歲,兒子梁直,現年十歲。早年蘇士貞不在家時,全指望這二人幫襯妻子掌理門戶,十幾年在一處生活,早已情同家人。

蘇家正門兒開在梁家巷子里。一扇黑漆小門進去,正對著一架青磚影壁,離正門約有七八尺遠。高六尺寬四尺。青磚只拿灰土勾了縫兒,上面半點花色紋飾也無。

影壁前面兒,壘著個長四尺寬兩尺的小花壇,里面種著應時的花草。近看卻都是極平常的,有常見的麗春花,月季花,指甲草兒之類。收拾得卻整齊,半點雜草也無。此時,已有兩株月季打了苞,翠綠枝葉間兩點粉紅格外醒目,襯著古樸青磚影壁,讓人能窺得這家主人的兩分雅意來。

青磚影壁背面也壘有一個與前面一模一樣的小花壇,許是向陽的緣故,這里面的月季花打了四五個花苞,其中一朵已半開,粉紅的花瓣兒在暮春晨陽下,柔嫩嬌美。

這一家六口人,在號稱“繁華壓兩京”的歸寧府里,靠著這間小雜貨鋪子的出息,也僅僅只能顧個溫飽,略有贏余而已。

因雜貨鋪子所存的香燭草紙酒水略有不足,四月初七一大早兒,蘇士貞便早早起身,不及用早飯,袖了二十兩銀子便出了正房。

蘇士貞的獨女,蘇瑾兒此時也起了身兒,當窗后放了鏡子,梳著長長的黑發,隔窗看見,知道爹爹又要去打貨,趕忙整了下衣衫,奔出東廂房,烏黑的長發順在她單薄的肩頭,顯得別樣嬌弱,扯著蘇士貞的衣袖道,“爹爹,吃了飯再走罷。”

蘇士貞伸手拈著下巴梳得整齊服帖的胡須,笑著搖搖頭,一手拍女兒的手,一手指著東方的滿天朝霞道,“今兒已是動身晚了。再眈擱下去,回來便趕不及開鋪子賣貨,一兩的利錢便沒了。”

蘇瑾兒順著那東廂房的屋脊,仰望過去,朝霞鎏金溢彩,將東半邊天空染成赤金色,仿佛金子著了火。朵朵朝云,也被涂上了繽紛色彩。可見今兒又是個好天氣。

她情知阻攔不住,松了手,“爹爹且等等。”撥腳往后面小廚房跑去,黑亮的長發被晨風吹起,在朝陽中象一只翻飛的黑蝴蝶。

她將常氏剛熱好的蒸包拿干凈的籠布包了三四個,匆匆跑回來,捧到蘇士貞面前兒,“爹爹帶著這個路上吃。”

蘇瑾兒的生母本是江南人士,身子柔弱。蘇瑾兒極肖其母,骨架纖細,體態瘦弱,十五歲的年紀看起來只象十二三歲那般,這么連跑了幾下,便微微的喘著氣兒。蘇士貞望著女兒巴掌大的小臉兒,慈愛一笑,伸手接過,道,“好,爹爹聽你的話。你也莫耽擱了,早些去學里。”

蘇瑾兒點頭,送蘇士貞到影壁前,囑咐他午時若不及回來,記得在外面用飯,莫要省那幾分的銀子。

這邊兒奶母常氏與梁小青已將早飯整治好。蘇瑾兒梳洗停當出來,不見梁富貴,因問道,“梁二叔哪里去了?”

常氏一邊布碗筷子,一面笑道,“你梁大叔祭日咧,去燒個紙錢兒。天不亮就走了,說會早些回來,誤不了開店門兒。”

余下四人用過早飯,常氏打發梁直去后院打水。蘇瑾兒帶著梁小青回到東廂房,去收拾書本,準備去女學。

歸寧府舉女學之風已久。整個歸寧城內,有女學大大小小二十幾處。有專供商賈富戶們家的小姐們上的,也有專供官宦世家女子讀的,象蘇瑾兒讀的這種,則是專供小門戶女兒家讀的女學。

女學的課程較之國朝初年也大不相同,《女訓》《女戒》之類雖仍教授,卻不再是主流。近些年來,女學里極其盛行詩詞之類。文章也有夫子教些,到底韻味兒與詩詞相差甚遠,且女子入學又非為了科舉做官,自然沒人愛那晦澀難懂的八股文。

兩人收拾停當,正欲出門兒,卻聽院外有個婦人扯嗓子喊,“蘇老爺可在?”

常氏聽到,趕忙應聲,“出門打貨去了。”一邊去開了門兒。卻見門外立著頭戴大紅花,上身穿著油綠暗花緞子長衫,下邊系著一條淺色拖地長裙兒,一張黑黃臉上撲得粉白,描眉畫嘴兒的媒婆,領著一個挑著一擔禮盒的腳夫。

常氏微愣,疑惑的道,“這位老嫂子有何事?”

那媒婆子扶鬢托簪兒撫臉兒,將手中大紅帕子輕輕一甩,滿臉堆笑道,“是竹竿巷的汪家托老身跑些腿腳,蘇老爺什么時候回來?”

常氏一聽是汪家,心頭疑惑更盛,這汪親家派她來莫不是要議迎小姐過門的?怎的之前沒聽見提個只言片語?汪姑爺三月底已去東昌府應試,走時老爺特特擺了酒與他送行,當時汪家二老與汪姑爺均沒透出半點要迎親的苗頭。

這突然的……不及再多想,忙將身子側開,請這媒婆進來,笑道,“我家老爺打貨要半晌才回,老嫂子先到屋里坐坐。有什么話兒與我先說說也使得。”

媒婆打量常氏幾眼,那汪家是說過蘇家有這么一個管事奶母,家事也能做得一半兒的主。便隨著常氏進了院子。

那蘇瑾兒與梁小青此時已走到院子中間,聽到門口的人提及汪家,小臉上登時羞紅一片,扯著梁小青急匆匆的繞到影壁另一側出了門兒。

常氏領媒婆子到得院正房門口,取了二分銀子打發挑夫,與媒婆子合力將她來的禮盒搬進正屋。與她沏了一碗清茶遞過去,這才笑問道,“這位嫂子,汪親家可是使你來說迎娶的事么?”

媒婆已將端著茶碗舉到嘴兒,聽了這話手一滯,嘴角透出一抹譏笑來,因有碗擋著,常氏并未瞧見。

不過,常氏也是慣常在市井間走動的,人世事故眉眼高低也是一點便透。若是順利的差事兒,這媒婆何須這般作態?心下有不好的預感,臉上的笑意斂了下來。

那媒婆子也不急,穩穩的吃了半碗茶,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先是抬頭看了看常氏,這才探入袖中,半晌掏出一個發舊的大紅龍鳳帖子來,推到常氏面前兒,道,“想來老嫂子也猜到了。咱們也是受人之托,這才來張口說這得罪人的話。您體諒則個!”

常氏看見這貼子,眼睛猛然張大,不可置信的將那貼子取在手中,認出是當年夫人在世時與汪家的婚貼,展開一看,果然是那張婚貼,驚怒問道,“這,這是何意?”。

那媒婆穩穩的道,“退還婚貼自是要退親的。這里有二十兩銀子,是那汪家三哥兒強著汪老太爺汪老奶奶讓送來的。你收下吧。”說著從袖中掏出青布包,推到常氏面前兒。

又道,“那汪家老奶奶說,先前送的幾禮也不要你們還。這二十兩的銀子,當作賠禮,你們且收下,也不要去告官,大家兩好看!”

常氏看著這張婚貼,百味雜陳,嘴哆嗦著,怒視媒婆,“我家小姐一無失德之行,二無疾病在身,那汪家有何理由退婚?”

媒婆起身彈了彈衣衫,撫了撫鬢角,雙手交叉合在身前,將大紅帕子抖得水波一般翻涌,閑閑的道,“這位老嫂子,你也莫沖我怒。我方才已說,咱是受人之托。汪家退親自是有他們的考量。再說,那汪家三哥兒已年滿十八,正是該娶親生子的時候,你家這蘇小姐現在可過得門兒?汪家老太爺老奶奶可是一心想抱孫呢!莫說你家蘇老爺不舍得她這般早出門兒,便是嫁了,瞧她那身量可是好生養的?以我說,不如就此罷了,鬧將起來,兩家人交情有損,與你家小姐名聲也不好。”

說著舉步便要走。

常氏驚怒不已,哪里容她這么便宜的走了。一個挺身站起來,抓起銀子與婚貼塞到媒婆子懷中,一只手扯著她拉帶推搡,拉出正房門兒,怒氣沖沖的道,“是,這事原不該與你發怒。你去與那汪家說,退親可不是這么便宜的。他們汪家把我們家小姐當了什么人?求娶的也是他們,說退的也是他們。他們可是忘了當初是怎么哄我家夫人許了這門親的?那時,我家小姐還不滿十歲呢,現在倒嫌我家小姐年幼!你且將東西拿回去,待我家老爺回來,自去找汪家理論!”

又罵汪家,“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年若不是他們求著我家老爺入本錢到他家那不成事舅爺的生意里,我們老爺怎么會白白被人騙去幾千兩銀子?那時拿我們當親家,哭著來求,叫我們老爺不追究。現在倒好,自家銀子沒掙上幾兩,倒嫌棄起我們來了……”

常氏力道極大,將媒婆子拉的一路趔趄著出了正房。這媒婆本就知道這趟差事兒銀子不好拿,不過,城南潘家許她豐厚的謝媒錢,只要蘇家與汪家退了親,潘家與汪家結了親,她一年的腿腳錢兒都跑了出來。

為了銀子,她使勁兒掙脫開來,將婚貼銀子往地上一慣,捋了袖子,指著常氏閑閑的譏諷道,“莫說銀子,單說汪家三哥兒轉眼便是秀才相公,得了秀才,再往前便是舉子。只要中了舉子,自是錢也有,田也有,身份地位也有,你家有什么?當然是要再尋良配的!我再說句難聽的話兒,如今歸寧府嫁女,哪個不是成千上萬的陪嫁?就憑你家這破鋪子,你們當真能高攀個秀才小相公?”

常氏大怒,欲撲過去扭拉那媒婆,一個轉身,卻瞥見去而復返的蘇瑾兒立在影壁旁邊兒,不知已立了多久,她巴掌大的小臉兒,蒼白如紙,瘦弱的身子如秋風中的落葉一般,擺了幾擺,身子一軟,依著影壁倒了下去。

“小姐……”常氏大驚,將那媒婆推搡了一個趔趄,飛撲過去,將蘇瑾兒攬到懷中。那媒婆則趁機飛快溜出蘇家小院門兒。

“小姐,小姐……”常氏連連呼喚,懷中的人兒卻是不一動不動。急得她臉色發白,一邊替她抹胸口捶背心,一邊罵梁小青,“讓你伴小姐去學里,怎么又跑回來了?”蘇瑾兒一向氣血虛,早先蘇夫人過世時,她曾哭昏過去兩三回。

梁小青圓圓的臉上也是一片急色,伏身與常氏搭手,“快走到巷子口,小姐說忘了東西,要回來拿……我也以為這是汪家派來議迎親的日子呢,知道小姐掛心,不忍勸她。哪里知道會是這等事兒。”

轉眼看梁直從后院跑過來,忙使他去請個大夫來瞧瞧。梁直跑飛快去請大夫。

“小姐,你醒醒……”

“瑾兒……”

“小姐,醒醒……你別嚇奶娘……”

耳邊傳來一男一女焦急的呼喚,那女聲還帶著哭音,甚是悲傷凄慘。那男人聲音中焦急含著怒氣。

誰在叫?蘇瑾的意識漸漸聚攏,眼皮透進的微微光亮,讓她心中大喜,莫非電梯修好了?她被救出來了?可是,這是誰在哭?哭得這般凄慘,象是死了人般,真是晦氣!

剛想到這兒,一連串的不屬于自己的記憶紛至沓來,瞬時塞滿她整個腦袋,蘇瑾登時驚呆,好一會兒,才從那紛亂的記憶中,理出一絲頭緒:這里是大明朝歸寧府,她是蘇家獨女蘇瑾兒……

饒是定力的極強的她也難免大吃一驚。一時呆住,那不屬于她的記憶仍然源源不斷的充斥她的大腦,大明朝歸寧府,景隆五年,汪家,退親……

那些記憶轉化成影象圖片,在她腦中走馬穿花般閃過一個又一個場景,終于她分辨出耳邊的兩個聲音是誰,奶娘常氏與爹爹蘇士貞……他不是去打貨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卻調動和這般自如!這個認知讓蘇瑾周身汗毛直立,怎么會有另外一個人如此真實的記憶?

院中有腳步聲響起,梁直在院中叫道,“陳太醫請來了。”

“哎!”常氏趕忙起身挑簾出去,焦急的道,“陳太醫,麻煩你給我們小姐把把脈……”

蘇士貞把帳子放下,將女兒的手拉出帳外,光線的變化,蘇瑾能清晰的感覺到。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青紗帳幔密密低垂,將她與外面的人隔絕開來。她這才放心的睜開眼睛,一動不動的打量著自己目力所及范圍,正對著自己視線的床尾處,是兩只古樸高大的床柱,上面鏤刻繁復花紋,抬頭往帳頂看,青紗帳頂是一副繡得栩栩如生的桃花仕女圖……

約一盞茶的功夫,手腕上的手指撤離,蘇瑾適時閉上了眼睛。

帳外,蘇士貞將陳太醫請到東廂當門,常氏挑開帳子看了看小姐,嘆息一聲,將帳子放下,轉身也跟著出去了。片刻外面響起那位陳太醫的聲音,蘇瑾卻沒心思聽,滿心都撲在眼前這樁極其離譜的事兒上來。

這是無疑是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世界,她能聽到聲音,聞得到從窗外飄來的花香氣味,能感到郎中把脈時,手指的溫度……那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現在沒有了剛醒來的時候氣勢洶洶的霸道,隱退于大腦的某一角落,屬于自己的記憶已占據主導。

一切的一切都在說明,她占據了另一個人的身體,并且擁有繼承了她的記憶。

自己前世最后的記憶,與本尊最后的記憶,反復在蘇瑾腦海中出現,她相戀七年又訂了親的男人提出要取消婚禮,而這位則是被訂親了五年的男人退了親。不同的是她是因那該死的電梯故障而……這位則是被突如其來的刺激打擊得……

良久,她暗嘆一聲,這也算是一種巧合吧。只是這個大明朝景隆五年……蘇瑾輕皺了下眉頭,似乎之前并沒有聽說過的明朝有這個年號。

鑒于這一章很多親有疑惑,故而注解一下“太醫”地問題:

晚明社會,民間許多稱呼很有意思。一般的朗中便尊稱太醫,茶店小二叫作茶博士,理頭的漢子叫待詔。其實還有更具時代特色的稱呼,比如,明朝平民不許畜養家僅,民間以收養義子的方式養家僅。因而仆從對主人的稱呼是“俺爹”“俺娘”。丫頭對小姐的稱呼則是“姐姐”——在這里為了行文方便,就以“丫頭”“小姐”“老爺”之類稱呼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