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滑,就到了七月。
入了秋,天氣涼爽起來。特別是早起和傍晚的運河之上,氤氤水氣濃霧繚繞,只著單衣立在船頭,便有了些秋的涼意。
陸仲晗自天不大亮便立在船,遠眺前方,此行最后一站杭州碼頭已近在眼前了。船頭掛著火紅的大燈籠,此時還沒熄滅,以金粉上書“陸”“知縣”字樣,在初升朝陽下,金光閃閃。
這一路他們自歸寧府出發,晝夜行船,歷時十五日,終于到達杭州。
遠遠的杭州碼頭在望,陸仲晗松了口氣,挺直的脊背也松下來,又往船頭行了幾步,仿佛這樣,船會行得更快一些。
她那樣報喜不報憂的人,也不知此時在杭州是甚么樣的心情。陸仲晗一路都在想這個。他自問多數事情是透的,唯獨看不透她。任何時候,不見她過份憂愁,不見她過份軟弱,亦從未表現出對任何人的過份依戀……想到這兒,他又皺了眉,或許她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如她信中所言,并不十分盼望自己前來?
想到這兒,陸仲晗有些泄氣……不過隨著杭州碼頭愈來愈近,那些紛紛擾擾的情緒都被壓在心底,只余下一個念頭,下了船立時奔去朱府。
想來她必是驚喜的。
就如剛中了進士時,他夜奔忻州時,那時她不是異樣的歡喜么?
“砰!”隨著一聲輕響,船身劇烈晃動幾下,終于在碼頭停穩。
陸仲晗第一個隨著船板跳上河岸,向梁富貴揚聲道一句,“我先去朱府。”不待人答話,便急匆匆下岸而去。
梁富貴嘴張了張,半晌化作呵呵的笑聲,微搖搖頭,回身招呼各船工,“起貨!”
陸仲晗下了岸,攔輛馬車,直奔朱府而去。
到朱府時,秋陽不過兩竿高,整個杭州府還未完全自夜中醒來,街上行人寥寥無已。陸仲晗跳下馬車,望著緊閉的朱府大門,突然就輕笑了一下,這時候,她當是在安睡罷。
舉步上前,叩響朱府大門,不多時,自里面傳出腳步聲,有人隔門問,“是哪位。”
“在下姓徽州陸仲晗。”
里面應門的小廝并未聽過這名字,但徽州二字是最近常聽人說地,連忙開了門,見門外初升秋陽里,一人長身玉立,墨發青衫,氣宇不凡,端地養眼,連忙上前笑道,“敢問這位公子要尋哪一位?”
陸仲晗上前兩步,正要說話,突聽后在一人喊道,“呀,表姑爺,您怎么來了?”
來人正是老吳。
陸仲晗一拱手,“有些事要辦,瑾兒可在此?”
老吳一問之下,已然明白他為何而來。老太爺不由分說將表小姐給“掠”了來,表姑爺能不來么?
這么想著,他這個幫兇也就有些心虛,忙賠笑道,“表小姐置了新宅,已搬過去了。”
陸仲晗詫異,置買宅子的事兒,她是提過,卻不想這樣快。
心思電轉,再次拱手,“你且尋個人與我帶路,老太爺那里晚些時候再來拜見。”
老吳連忙點頭,“不肖他人去,老奴陪您去。”說話間,朱府的馬夫趕來馬車,兩人上了馬車,直奔蘇瑾的新宅。
老吳路上倒是想說些話,卻見陸仲晗沉默不語,面目似有歸心似箭之意。便就息了聲。
馬車轆轆而行,車內氣氛有些難奈,老吳似是受到某種心緒的感染,不斷挑簾張望,轉過兩道小街,陸宅已遠遠在望,他喜道,“到了!表姑爺你瞧,那間大宅子便是表小姐置下的新宅。”
陸仲晗挑了車簾,望著眼前幽靜的小巷,巷子兩側是高高青磚圍墻,自墻之上,有規律掛著紅紅的燈籠,上書大大的“陸”字。
墻內高大的樹木探出墻頭,秋日清晨閑閑地斜照過來,凝翠稠密的葉子就在巷子外墻角處,投下一片片斑駁光影,有一多半兒都拉長的光影,淡淡融在青磚高院上,似不經意的山水潑墨一般,有一種說不出地閑適,說不出雅趣兒……
陸仲晗就笑了,一路急切的心情,因這幽靜安寧的宅子,變作登時幻化出無數幻想來:如此安寧的宅院中,她不曉得在做什么?是貪睡未起,還是在園中花草間緩緩散步,亦或,在花園中置一張琴,輕彈慢撥……亦或在畫亭中憑欄輕笑……總而言之,他滿心都是那些他曾想象過的美好生活畫卷。
這么想著,腦海中就出現一副副嬌顏,有她貪睡未起時,那不輕意的嬌羞慵懶,有她在草原陽光下的輕淺俏笑,更多的則是繾綣過后,她那酡紅的雙頰與眼角的無限風情……
老吳一問之下不見有應聲,覷眼一瞧,表姑爺正凝望高墻,唇角掛著古怪的笑,不覺暗笑,到底是年少夫妻,從前在忻州府時,二人見天膩在一處,也從未見過表姑爺這般神情,這才分開三個月,就想成這般模樣……就不打擾他,馬車一停定,老吳利索跳下馬車,撲過去將大門叩得“砰砰”作響!
這陸宅看門的小廝正是由朱府原來的兩個,聽聞這敲門聲不同尋常,以為是朱老太爺到了,忙跑來開門,打開一瞧,正是老吳,欣喜笑道,“喲,吳總管,一大早的您怎么來了?可是老太爺到了?”
老吳很忙,顧不上與他說許多,忙擺手,“表姑爺來了,快開門,叫人去回表小姐!”一面推開那小廝,要大開正門。
小廝聞言怔住,然后搔搔后腦勺,“表小姐不在,出府有一刻鐘了。”
“什么?”老吳開門的動作和陸仲晗下車的動作同時一滯。
片刻沉默之后,陸仲晗問道,“去了哪里?”他自忻州出發,已是歸心似箭,本想到了朱府就能見著面兒,卻不想她搬了新宅。雖失望,心底卻更歡喜,哪成想,回到自家,她仍不在。這想了一路,突然所有幻想都破滅,失望程度可想而知,聲音自然而然就低沉起來,頗有些威嚴。
“說是去丁府。”看門的小廝聽他聲音不對,忙低下頭,小聲回道。
“表姑爺,您先進府歇著,我去請表小姐回來。”老吳忙上前笑著說道。
“不用。去丁府!”陸仲晗淡淡說了一句,返身又上了馬車。老吳也不敢耽擱,急急忙忙坐上馬車,直向丁府奔去。
丁府離這邊就遠了些。一行人到達朱府時,兩竿高的秋陽,已移到樹梢之上。
老吳心中暗急,馬車一停,不敢作片停留,跳下去又一通猛拍,丁府的小廝應聲而出,認出老吳來,笑道,“吳管家,您有什么事兒?我們夫人不在府上呢,柳管家也不在。”
“什么?”老吳一怔,忙問,“我家表小姐可來過?”
“來過,因我們夫人昨兒去城外廟里燒香就沒回來。貴府表小姐來了之后,曉得我們夫人不在,沒進府便又走了。”
老吳再次一怔,心中暗道,今兒這事兒也邪性了,平素表小姐沒這般難找呀!想了想又問,“我家表小姐又去了何處,你可知道?”
小廝為難的抓抓頭,低頭思量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好似好聽明月姐提到了楊府,不知道是不是去了那里。”
“那就去楊府。”不等老吳說話。坐在馬車沒動的陸仲晗再次發出指令,只是音色比方才又低沉了幾分。
老吳向那小廝悄悄擺手,車夫也很有眼色地掉轉馬頭,一行三人又向楊府奔去。
楊府與蘇瑾置下的新宅相距不遠,自丁府再次拐回到楊府時,日頭已升到半空。遠遠望見楊府的大門,老吳竟有些不敢上前去問,生怕表小姐又不在此處,車上這位臉色現今已可與徽州墨相媲美了。
可是不想什么,偏來什么,老吳提心吊膽地叩響楊府的大門,剛問兩句,就被告知,“陸夫人和我家夫人一道兒出去了。”
老吳身子晃了幾晃,不敢轉身看馬車里的人,壓低聲音問道,“可知是去了哪里?”
楊府小廝搖頭,“不知。”
老吳聲音壓得更低,“煩勞你去內宅找管事的媽媽問問。”
陸仲晗坐在馬車之內,看老吳與那小廝低聲咕噥,就知她不在楊府。這下心頭不止是失落,還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在胸中凝結,沒在他在身邊的日子,她是不是每一日都過得這般愜意?一想之下,瞬時又想到她微微隆起小腹,現今當是和梁小青當初那般模樣了吧?不少字那樣沉重的身子,怎么還這樣不安份?
突地就有些氣憤。至于氣什么,他也說不清。反正就是氣,氣憤與失落在胸中交織的陸姑爺,此時身上的每一個根毛發都散發著我很不高興的意味。
那氣息讓隔著車簾的車夫也不由縮了縮肩頭。
老吳得了楊府內宅的話,小心翼翼跑到馬車邊上兒回道,“表姑爺,楊府的媽媽們說,說表小姐和楊夫人出府,當是先去看咱們家的鋪子,然后可能去閔記挑些衣衫料子,您看咱們回府等如何?”
“不用,先去鋪子!再去閔記。”陸仲晗手掌攥起,幾乎自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他倒要瞧瞧這個小女子一/sss/gstjhranjgwjo.jpg能折騰出多少事兒來。
老吳縮了縮頭,大氣不敢出,連吩咐車夫的聲音,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跑了大半/sss/gstjhranjgwjo.jpg的馬車,再次啟動,繼續前向,此行的目的地是蘇記杭州總號。
老吳管家不敢再坐車廂,委委屈屈地做在車轅上,眼睛無神的盯著前方街道,心中直念菩薩,保佑表小姐千萬千萬老老實實在總號呆著罷!
然而事總與愿為,蘇記杭州總號的羅掌柜一聽他的來意,就言語輕快的說道,“夫人剛走有一刻鐘的功夫,說是去閔記了。”
羅掌柜輕松的語氣,讓老吳管家心頭霎時松下來,早走一刻,當是在閔記能遇到人罷。賠笑走近馬車,“表姑爺,表小姐剛走一刻鐘,咱們現在去閔記?”
“嗯。”陸仲晗輕嗯了一聲。聲音有些無力。事情往往這樣,失望的次數多了,承受能力也就強了些。
馬車再度馳動,徑直奔向閔記綢緞鋪子。
本以為定能找到人,卻不想,閔記的伙計一聽來意,搖頭,“不在。”老吳管家的心霎時沉到了谷底,他今兒早上出門應該看看皇歷,不然他怎么就這么般巧,碰上這么一樁難纏的事兒?不過,隨即閔記的伙計又順手向鋪外斜里一指,“好象和我們二公子在對面茶樓敘話。”
這次陸仲晗也下馬車,聽見這話,頭也不回,徑直向對面茶樓而去。
大半晌午的時候,茶樓還甚是清靜。他進了茶樓,迅速掃過一樓寥寥無幾的茶客,沒發現自己要找的人,便舉步向二樓而去,順著樓梯剛走到一半兒,突然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上面飄下來,清脆愉快,含著笑音,“……二公字客套,不過是舉手之勞,蘇瑾當不起你不這般謝……”
陸仲晗就放緩腳步,慢慢上樓,二樓的情形一點點釋放眼前,他順著聲音來處,很容易找到那個他熟悉的身影,正時,他心心念念的人,正背對著自己,與一位錦衣公子相對靠窗而坐。
以那錦衣公子細白秋衫,頭插玉簪,一臉溫文爾雅地笑意,眼中閃著是毫不掩飾的贊賞光芒……相談似是很愉快!!
“怎能說是舉手之勞,沒陸夫人這番解惑,我閔記說不得也如無頭的蒼蠅一般,一頭扎進這券子營生里。閔某代父親謝過陸夫人提點之意……”
緊接著陸仲晗便聽見她極為熟悉的和聲笑語,“閔晨公子也是幫過我地大忙地,我不過還個順水人情罷了……”
那位閔二公子滿面含笑,輕聲說了句什么,伸手執茶壺,為對面的佳人添滿香茶,做了請勢……惹得佳人清淺一笑。
這似曾相識的畫面,讓一向自認為心胸寬廣的陸公子陸解元陸大人,登時醋海生波,舉步踏上二樓,輕緩而又迅速地向二人走去。
立在背對他的佳人背后,迎著錦衣公子詫異的眼神,聲音微沉,“夫人,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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