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師姐會是這樣的人!”亙云庭聽了不由氣憤得“霍”地一下子站起來,渾身顫動地說。雖然他沒有見過香苗師姐,可是,一個神醫嫡傳弟子,一個磊落練武的女子,又怎么會淪落成飛賊走盜之流,還別的不偷不盜,竟然專偷皇后的兒子了?這里面很明顯是遭人誣陷了。
“我也不相信,”孫百惡見亙云庭也相信香苗是清白無辜的,不由得也直起腰板激動地說,連那干瘦的脖子也漲得通紅。轉而,眼神一黯,一下子又癱軟了下來,對著面前微弱的爐火,微嘆一聲,“直至上個月,我盤川用盡,又身患怪疾,才逼不得已回來歇歇。”
言下之意,萬般無奈全都表露在臘黃的臉上,眼神忽然如豆,就像是一盞將要油盡的枯燈。
亙云庭聽了,眉宇不由一軒,連忙俯下身子來關切地問,“師父你,你也有病?”
“嘿嘿,”孫百惡又忍不住玩世不恭地桀桀一笑,但這一次,那笑聲中似乎多了一絲悲涼,“師父也是一個人,人總會依著生老病死來輪回一輩子,我又怎么可能沒有病呢?”
接著,他一把輕輕挽起他的左褲腳,露出連著木屐上的一只光滑鑒人的木造假肢,卸下假肢,拔出他的腳,腳踝以下的骨肉已經被削得平如方木。把兩人看得不由一陣瞠目結舌,舌頭久久地愣著一動不動。
少頃,孫百惡在削平的腳骨上輕輕一掰,但聽輕微“卟”一聲細響,竟然能夠輕易掰下了一小塊骨頭,兩人見了汗毛也一下子倒豎了起來,幾乎魂飛魄蕩。
“不要怕,在大腿以下都沒有知覺了,這骨頭也不知咋的,疏松得能夠什么時候都掰得下來,這肉也是,要是路上餓了,還可以撕下來烤了吃。”孫百惡強擠出一絲笑意,安慰著兩位年輕人。
“難怪師父來回走上三四個時辰也不見累了,我可累的現在腳還很酸痛。”亙云庭若無其事地笑說坐了下來,他也想藉此沖淡這小屋彌漫的那種孤苦悲哀的氣息。
孫百惡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亙云庭心中一暖,也感到從他掌心傳來的那一股溫暖和關愛。
陡地,孫百惡微一用力,頓時把他整個人轉了個身,雙手快如閃電地貼在他的肩胛之下,“不要亂動,你喝的那藥是護住你的心肺的,我現在就要幫你推宮排毒,嗆出那口濃痰來,你要是亂動,會出岔子的。”
說畢,不容亙云庭多說,雙手微一用力,頓時把兩道真氣輸入亙云庭的體內,亙云庭聽說是為要了幫他,頓時也不敢亂動,由著那兩道真氣在他的體內緩緩地流動。
轉眼瞥了唐槿云一眼,她反而如釋重負地輕吁了一口氣,繼續一邊咬吃著野果,一邊緊盯著亙云庭的變化。
驀然,亙云庭突然感到兩股真氣在他胸前交匯,悶得他直發慌,終于忍不住大叫一聲,“師父,我要吐了……”
話音未畢,一股濃痰頓時如一粒彈珠般直射向門外的磐石上,久久凝而不流,而亙云庭的喉嚨卻是前所未有的清爽通暢,平時胸中那股堵塞感憑空消失了,還回他一坪廣袤的曠野,一股清氣從腹中冉冉直上,由口中輕輕逸出,聲音頓時變得圓潤有力。
“小妹……”一旦解脫的他第一個便找到唐槿云關注的目光,感激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虎目潸然淚下。他能夠在今天解除多年以來的困擾,全賴唐槿云一路以來,不屈不撓,堅持不懈的努力及拼命,要不是她,他不可能如獲得新生般得到這種感覺。
唐槿云的眼睛更是立即被一層淚雨擋住了眼簾,喉嚨也如梗魚刺般不能言語——以前她完成過無數的任務,但都沒有這一次來的感動而令人振奮,如在心中劃過一道水痕,久久地一直向遠處漾開,只要心境無限,那蕩漾回味的感覺便有多久遠。
任何筆墨也難以形容她此刻這份難以掩飾的喜悅,洋溢在她艷美的臉上,活像一株綻開的芍藥;亙哥哥多年頑固的咳嗽,歷盡了多年,經盡了千辛萬苦,終于有了解脫的一天,而他們也……
他們也怎樣了?也解脫了嗎?陡地一道白光烏鴉飛過般閃現在她的腦海。
解脫的病情有如飛仙,那么解脫的他們會怎么樣?接下來他們會怎么樣?亙哥哥他會回到隆城去,一如既往地讀書,不理她嗎?想到這個問題,她的喜悅頓時如一盞熄掉的燈,一下子黯了下來。
“好了,逼出了那口積痰,此后還要多喝藥,護理好心肺,才算是完全康復。”此時,孫百惡也如釋重負地輕吁了一口氣,好像很久沒有成功過一樣,心里仍然耿耿于懷香苗的蹤影。
亙云庭由回身倒地便一拜不起,“謝謝師父!”
他連他爹的那一份感激也一起酬謝,這十幾年來,他爹總是不厭其煩,幾年來一次,第一次找不到路口,第二次找不到屋子,第三次找不到人,一次次的錯過,讓他們一次次的失望,卻又讓他們一次次地加深了父子情義,一次比一次更學會了珍惜生命和堅持不懈。這一次他爹沒有來,要是來了,他爹肯定會比他更加激動,更加熱情。
孫百惡也仿佛看見不止亙云庭一個人在跪拜似的,不由得感觸良深。要是能夠換回香苗,他就是像這樣向人家磕一千一萬個響頭也愿意呀。
他緩緩地站起來,微微一嘆,“唉,一場相遇便是一段緣,有緣者我總是以誠相待,以命相饋,人生匆匆,但愿人行善,此間再無惡。”
感慷了一番后,又交待了一番洗碗涮鍋的事宜,然后一步步地走向里屋,但在兩人的眼中,他的步伐好像有點蹣跚不穩的樣子。
亙云庭當下喜滋滋地去洗刷,留下唐槿云傻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眼睫上還掛著剛才喜悅的淚水,可是,空洞的眼神卻有如漆黑的深淵,黯淡了所有少女的神采。
等亙云庭洗刷了鍋碗回來,她已經背朝著門口,趴在桶邊睡著了。亙云庭也想問她剛才怎么感覺她好像有一絲的不開心了?但此時見她已經安然入睡,也不敢多打擾,逕自回到灶口前,繼續為她默默地添柴守夜。
而渾身輕松的他,渾然未覺,解脫后的他們又將會走向何方。
隨著黎明漸漸的到來,結束了這個悲傷而憂郁的悠長夜晚,迎入了明媚的光線,人們也隨著新的希望而睜開惺忪的眼。
亙云庭輕松舒服地睡了一夜,醒來的時候,卻是孫百惡又要扯上他上山采藥的時候,他轉到屋里瞥了一眼桶里的唐槿云,但見她仍然趴在桶邊,背向著他,還沒有醒來,也只好咽下許多想分享的說話,默然地隨著師父上山。
其實唐槿云也早早醒來,只是心里還不愿意醒來。她的心還在一直地回溯昨天前天,那時候的她還沒有現在這種憂傷,因為,亙云庭的病情仍然遙遙無期。
如今,亙云庭的咳嗽一旦治好了,就像那治好爪傷的小鳥一樣,最終會重新展翅高空,離她遠去,她從此也再沒有借口留在他的身邊,他的病好頓時有如一條弱水,頓時把她和亙云庭分得開開的,一年也不相會一次的樣子。
外面秋霜尚未解凍,她的睫毛仍然凝珠滴下。以前她完成了任務,總會開心地打扮一番,然后去商場上購物大半天,那解脫的感覺,總是那么天真無邪;然而,不知怎的,這一次亙哥哥的病愈,她還來不及想到祝福,便患上了分離的憂慮,這是不是代表著他們開心的日子已經到頭了?一路相依為命的感覺從此就消失了?
兩天前,三天前,她都忘了那些驚險的場面和辛苦的勞累,而沉淀在她心里的,總是那些一幕幕普通而又溫馨地和亙哥哥依偎在一起的情景,一路說笑的情形。她所期盼的也只是繼續保持這樣就好,那些什么逃亡路線,什么對付官差的,就由她來應付她也無怨,只要能夠這樣子一直走下去,逃下去,哪怕一直走完一輩子,她也無悔。
想到怎樣保護亙哥哥,她這才轉過頭來,瞥了門旁櫈子上的背囊和衣物,想著里面的工具也該時候充填太陽能了。轉眼屋內,寂然無聲,仿佛仍然有一絲絲昨晚的悲涼氣氛在屋內游弋,帶著她起舞于悲傷與崩潰之間。
唐槿云很不喜歡這種死去戰友的感覺,每次遇上,她總是會跑到外面,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冷空氣,讓它們凍住那令人悲傷的情緒。
就在想要出浴的瞬間,桶里瀲滟的水光忽然一下子映出一張粉白玉臉,讓她赫然一驚。仔細看去,但見今天臉上那層綠色已經黯淡了許多,只留下一縷朦朧的煙霧一樣,再遠點看已經渾然不覺了。
這都是全賴她昨晚整晚沒有睡好,子時也按師父說的,勤修煉氣,不是為了練內功,也不是為了逼毒素,卻只為了平復那顆憂傷的心,不讓有淚水淌下來,不敢讓亙哥哥聽見她內心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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