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道函,當朝太學的祭酒,太學之下博士有數十人,而太學生最多的鼎盛時期可達數千甚至過萬人,所以外祖父郗道函可謂是門生遍布天下,甚至連當朝太子也是他的門生。
只是令謝朝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堂叔謝瓊與外祖父竟然會有往來,而且從他們的對話之中便可斷定他們之間的關系還非同一般泛泛之交。
不是說在父親將母親休妻之后,謝郗兩家便斷了來往了嗎?可眼前的情景卻又仿佛在告訴謝朝華,事實并非如此,或者說,至少堂叔謝瓊看來并沒有。
“大人,一切說不定尚有回旋的余地。”
“子恒。”郗道函捻須瀟灑一笑,頗有翩翩學者超然的風度,挺直的脊背,和藹而淡定的面容,月色下一雙飽含看透世事的睿智雙眼注視著謝瓊,“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就好像當年,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阿茂會嫁給琰兒,也無論如何沒有料到,最終會是這樣一個結局。”他輕聲說著,過了很久,才爽朗一笑,道:“我一生自認瀟灑豁達,想不到卻還是比不上自己的女兒。”
謝瓊也微微一笑,目光仿佛注視著眼前的老者,又好像落在了遠方,似是回答又似自言自語,“阿茂她一貫如此,讓吾等須眉皆自嘆弗如。”
“是啊。”郗道函捻須點頭,他伸出手,好似寬慰地輕輕拍了拍謝瓊的肩膀,道:“這些年,難為你了。此時你剛剛喪妻,我卻又讓你煩心了。”
“大人言重了。”謝瓊垂眸低首道,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頭問道:“阿茂此時人在何處?”
“我之前便已讓她離開京都去鄉下,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她離開之前,唯一惦記的便只有朝華,這也是她這輩子唯一放不下的。唉,當年若不是我,她們母女又豈會分離……總之,都是我的錯。”
“大人切勿自責,當年的事情,您也是迫不得已的。”
謝朝華一直在暗處聽著他們的對話,只聽得她是又驚又喜。
驚的是,聽他二人的談話,可見眼前外祖父定是出了事,而且還是無法挽回的禍事。可前世里,要說眼前如此嚴重的事情,除了太子被廢再沒有其他了,可就她記憶里,外祖父卻并非在這個時候出得事情。到底是自己記錯了,還是今世一切有了不同?
而喜的是,外祖父言辭之間讓她感受到滿滿的舔犢情深,那是她上一世一直渴求卻未曾得到過的骨肉親情,她這時候只覺得自己正站在云端之上,一切苦難悲傷仿佛都已離自己遠去,她一直空虛的心此刻終于被填塞地滿滿的。
她此刻只一心一意想沖到郗道函面前,喊他一聲外公,對他說:“帶我離開謝家吧,無論去哪,即使挨餓受窮,朝華都只想跟外公與母親在一起。”
幻想她跟著外公離開謝府見到了母親的情形,謝朝華止不住渾身輕顫,銀白的月光下,此刻她臉上蕩漾著一種夢樣的光輝,她的心怦怦地跳動著,感受到天倫之樂的歡樂幸福,她也感到即將與從未見面的親人相認時的那種莫名緊張。
歡快與緊張交織在一起,卻又帶起她從未有過的興奮感,她只覺得自己今世可以重生是一件多么美妙而神奇的事情,此生,她謝朝華終于是得到老天的眷顧了。
“當初只感人言可畏,可如今想來,其實不管朝華的父親是誰,她總是阿茂的女兒,我的外孫女。”
這番話,在靜夜里是那樣清晰地傳入謝朝華的耳朵里,她頓時覺得自己從云端瞬間跌入了萬丈深淵,黑暗從四面朝她壓過來,一陣痙攣從腳底掠過全身,她想沖出去當面問清楚,可腳卻是怎么都邁不動;她想張口說話,可嘴抽動半天卻發不出一個字來。她只覺人影在眼前晃動,卻再也聽不見一句話語。
漸漸地,眼前的人影也消失不見了,可那句“不管朝華的父親是誰……”卻依然不斷重復回響在耳邊。
不知過了多久,謝朝華才慢慢有了絲知覺,夜依然還是這樣的靜默,月色還是那樣的皎潔,只是此刻她只覺這靜夜與明月都變成了鉛鐵,重重疊疊壓上她的心頭來。
雖然她曾經怨恨過父親謝琰,雖然她為自己是謝家人而深感無奈,雖然她也一直都想著離開謝家,可當她聽見外祖父的那番話后,卻是那樣如此難以接受。
她前世付出一切甚至生命不就是因為自己想成為謝家人,渴望著骨肉團圓,期盼著自己被認可嗎?可如今聽聞的這一切,對于她來說,就好像辛苦建造了一輩子的堡壘,突然在一瞬間坍塌了一樣,有種頓時無所適從的茫然與迷惘。
謝朝華漫無目的地走著。
她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歸處,她只是走著,任憑寒風刮著她的臉,透進她的心。
“姑娘,姑娘……”好像有人在她的耳邊喚著什么,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心里頭茫茫然的,有些混亂。身體好像被什么東西拽著拉著去什么地方,她直覺上有些抗拒,這是要帶她去哪里呢?她哪里也不想去,去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覺得自己如今就好像那漂浮在水上的浮萍,無處扎根。她的父親究竟是誰?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想,可這個問題卻一直纏著她,徘徊不走。一想到這,一陣難以抵擋的悲痛揉斷了她的心腸,心中陡然泛出一股凄酸的哀痛,鼻子酸酸的,喉嚨也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一樣難受。
再說丫鬟翠兒,見謝朝華很久都沒回來,便出來尋找,卻不料找到的時候卻發現謝朝華兩眼發紅,臉色慘白,眼睛里也失去了平日的溫潤晶亮,變成了死一般的滯鈍和憂悒,整個人都變得呆呆的,叫她也不應聲。
她只當謝朝華在外受了風寒,可等回了住處后,卻發現有些不對。
扶她坐下她便坐下來,給她端茶,她便接過去喝了,“姑娘,姑娘,你不要嚇我,你到底怎么了。”翠兒這下真是著急了,一開口,眼淚便撲簌簌成串滾了下來,她急得是六神無主,手足無措,想出去找人來,可又不放心將小姐一個人留在屋里,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卻聽身后有人說道:“她這樣子是有多久了?”
翠兒一驚,回頭看去,一連串的話沖口而出:“叔老爺,您快請大夫來看看吧,奴婢也不知道姑娘這是怎么了,剛剛回來時還好好的,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會不會是剛才大半夜在院子里走,撞見什么不干凈的……”話說了一半,卻沒再說下去,只一個勁揉著謝朝華冰冷的手,用力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