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聲刺耳尖叫劃破漫天大雪的寧靜。
杜熙月倉惶地撇了眼身后的人,發出無聲的一個“你”字,就從青石臺階上滾了下去。
她已記不清磕了碰了哪里,在停下時,就感覺有股熱漿子從頭頂上泊泊流出來。還來不及想什么,她眼前的光被一個身影擋住了大半。
“瑞香,你下手也忒狠了點……”
杜熙月已辨不出是哪個婆子的嗓音,只覺得聲音越飄越遠。
“我……我……我……”
那個叫瑞香的丫鬟看著杜熙月瞪著銅鈴般大的眼睛漸漸失去生氣,嚇得哆嗦地說不出話。
“趕緊走!別磨蹭!”
婆子到底是年紀大見過世面的人,冷靜地催促丫鬟走。
瑞香緊抿著嘴,表情有些木然,然后低頭對著杜熙月喃喃說了些什么,才匆匆跟著婆子離開。
北風吹得呼呼作響,像哀鳴又像低吼。
杜熙月知道自己就這樣被拋棄在寧坤府皚皚白雪的后山,在她即將嫁入徐府的前五天,被她最信任的丫鬟出賣了!
憤怒和不甘刻畫在她蒼白的臉上,即使死,她也死死盯著前方。
你們要我死,我化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你們欠我的,我一定會統統拿回來!
一睜眼,春日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杜熙月的臉上,杜熙月本能地伸出手遮住金色光芒,鼻子上沁出細細的汗。一連幾天總夢見前世的死……她神情有些恍惚。
偌大的耳房,窗戶就這么一直開著,初春風輕寒,這一吹,杜熙月清醒了不少。一身薄汗,她不由打了個冷顫,低頭才發現自己睡著時連個披被單的人都沒有。
外屋傳來嗑瓜子的聲音,不用想就知道只有瑞香敢一個人堂而皇之坐在屋里吃東西。
杜熙月看了眼小幾上的冷茶盅,也不知是何時送進來的,悠悠嘆了口氣。
瑞香是她八歲那年作為陪讀買進來的丫頭,年紀和自己相仿。相處時間久了,自然也就把她當自己人看。在園子里,她是主子,她是丫鬟;私下里,她是姐姐,她是妹妹。久而久之,主仆間的顧忌越來越少,所謂的姐妹情誼越來越多。
直到最后,她才知道所謂“好心”并不一定就能換回“好報”,所謂“情誼”也不一定就能換回“真心”。
想到這,杜熙月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望著窗外和煦的春光,心思暗想:難道寧坤府的風水寶地真有神靈,知我冤情,得我遺愿?
沒過多久,一個拿著雞毛撣子的小丫鬟進屋掃浮灰,見杜熙月支著下巴的側影,趕緊福了福:“二姑娘醒了。”
杜熙月回頭,聽見外屋已沒動靜,含笑問道:“瑞香呢?”
“回二姑娘,瑞香姐姐去后山摘薄荷葉去了。”小丫鬟畢恭畢敬地回道。
杜熙月若有所思的“哦”應了一聲。
“今日幾號?”
“回二姑娘,今日初八。”
“你確定是初八?不會記錯?”
“確定。難道姑娘忘了,今日是西院發月錢的日子。”
“今日是發錢的日子嗎?”
“是。”
小丫鬟看著杜熙月懷疑眼神回稟道,心里不由納悶,二姑娘這是怎么了?怎么病愈后,相同的問題要反反復復問上好幾遍。
正在她尋思際,杜熙月從炕塌上坐起身子,往陽光充足的地方挪了挪。她瞇著眼,恢復了平靜的表情,字斟句酌地問:“含巧,你說我是不是太依著瑞香了?”
這句話讓含巧有些錯愕。她覺得這不像二姑娘會提出的問題。
瑞香恃寵而驕,她們都習以為常,即使旁敲側擊地提醒過二姑娘,也是徒勞。原本都心灰意冷等著熬上幾年嫁人或回家。
現在二姑娘既然自己提出來,含巧考慮到底要不要說出真心話,還是說些套路話敷衍了事。
“沒事,你說吧。”杜熙月像是看穿含巧的心思,語氣軟昵,微微一笑。
含巧左思右想了一下,抬頭對上杜熙月靜謐而深邃的眸子,心里平靜下來,話到嘴邊又留了三分:“其實瑞香姐也沒什么不好,是二姑娘好,容得我們這些下人的缺點。”
杜熙月聽罷,笑了笑,沒有作聲。她哪能聽不出來含巧的意思,縱容瑞香她不否認,不然自己怎么會死的不明不白。
現在她想做點什么,擺脫前世的厄運,起碼渡過那場劫難。
只是當前的形式對她百害而無一利。二太太嫌她晦氣,明面上要她好生休息,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也不讓她在園子里多走動,凡事提早兩天叫人傳了話指派人去辦即可。暗地里就是禁了她足。對此,老太太沒發話。
她又想到大太太,大太太是大房的妻室,按常理她在女眷中說話是有一定分量的。可偏偏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和,全府皆知。以大太太的氣性,巴不得看二房熱鬧。而二太太也絕不會讓大太太插手到自己房內家事。
杜熙月思量了一會,輕嘆一聲,她深知還不是把瑞香遣走的時機。
當然,她留著她還有個原因——
就是杜熙月想知道到底是誰想害自己……
還有最后來的婆子是誰?
又是哪房的下人?
若沒人做主,就算給下面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謀害一個小姐,即便是庶出。
“二姑娘若沒有其他吩咐,奴婢就下去了。”含巧見杜熙月有些出神,秉了一句,準備退下。
杜熙月回過神,點點頭,哂笑道:“都是自家姐妹,日后若見瑞香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提醒一下她,免得被旁人看了笑話。”
這話說得和氣,可掐頭去尾地一聽,有些微妙。
以前瑞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連二姑娘都不說個“不”字,下面誰敢說個“不”字。現在瑞香有不對的地方要提醒一下她,而且還要一個比她低一級的丫鬟來提醒。
含巧雖然不明白二姑娘和瑞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可她感覺瑞香的得寵持續不了多久了。
“二姑娘!二姑娘!今天府內西南門那邊有集會!”瑞香一進屋就興高采烈地嚷嚷,還揚了揚手里薄荷葉。
“你想去嗎?”杜熙月垂了眸子,淡淡問道。
瑞香見二姑娘臉色不好,有些遲疑。
含巧也瞅了眼二姑娘的臉色,在一旁附和道:“瑞香姐姐還是在屋里陪著姑娘吧,今天集會人多,免不了嘴雜。到時有人看見瑞香姐姐到那玩,還不知道怎么秉了二太太聽呢。”
“小蹄子,要你多嘴!”瑞香嗆了含巧一句,白了她一眼。
“我是好心提醒瑞香姐。”含巧嘟囔著嘴道。
杜熙月倒一臉平靜,也沒說任何話,只是揭開茶盅蓋,看著里面的清綠的冷茶湯道:“茶涼了,換一杯熱的來。”
“我去換!”瑞香搶先一步拿過茶盅,胳膊肘把含巧拐到一邊。
這一拐沒輕沒重,正好拐到含巧的胸口上。
“瑞香,看看含巧怎么了?”
只見含巧捂著胸口蹲在地上一時半會不起來,地上還有眼淚大顆大顆滴落的印跡。
瑞香連看都不看一眼,不在乎地道:“二姑娘別管她,她就是仗著年紀小,嬌氣著呢!”
“胡說!”杜熙月面帶慍色,提高聲音說,“好歹是自家姐妹,你剛才撞她一下以為我沒看見,她年紀小經不起你一撞,還不趕快把她給扶起來看看。”
瑞香從未見過杜熙月對她發怒,嚇白了臉,擱下茶盅,唯唯諾諾去扶起含巧。
含巧咬了咬嘴唇,臉上還掛著淚痕,吸了吸鼻子,擠出個笑臉道:“二姑娘,我沒事……”
“沒事就在這里歇會。”
杜熙月說著,使眼色給瑞香要她搬個小杌子給含巧坐。
瑞香以前哪受過這樣的委屈,二姑娘為了一個小丫頭兇自己不說,還讓自己給她搬凳子去。想到這些,她眼眶一紅,也不顧含巧還疼不疼,就把含巧帶到榻邊的小杌子上,往下一甩,為自己爭辯道:“姑娘以前從不會這樣待我。今天既然為一個小丫頭說我,到底瑞香哪里做得不好了?”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甚至帶些質問的口氣。含巧想瑞香這次完了,正等著看二姑娘如何收拾瑞香。
半晌,杜熙月斜睨了眼窗外,垂了眸子淡淡地說:“我乏了,下去吧。”
瑞香本來還有滿肚原委要說,沒想到對上二姑娘不冷不熱的態度,極其失望地看了二姑娘一眼,努力控制滿眼打轉的淚水不掉下來。她蠕了蠕嘴沒說出一句話,忽然調頭跑了出去。
含巧沒想到事態會演變到瑞香奪門而出的地步,心不由揪起來,她以為二姑娘會怒不可歇地發脾氣,本能地喊了聲:“二姑娘……”
“隨她去……”杜熙月只是靜靜地看向外屋說道。
含巧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人,心里想:二姑娘變了。
不過她打從心底高興。起碼她以后不用怕被瑞香無端端的欺負了,二姑娘會替她撐腰。
想到這,含巧有些自慚,方才二姑娘問話時,自己還留半句。早知這樣,她就應該把心窩的話都講給二姑娘聽。
于是她決定把擱下的冷茶拿出去換了。
“你好些了嗎?”杜熙月見含巧起身走動,關心問了一句。
“嗯。”含巧點了點頭,又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最怕疼,所以剛才才忍不住掉淚的。”
杜熙月“嗯”了一聲,拾起炕塌上翻開一半的書,接著看下去。
過了一會,含巧拿著新泡好的茶走進來,重復著剛才瑞香的話小心地問道:“二姑娘,西南門那邊今日辦了小集會,你真不去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