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卷著枯黃的樹葉,在屋頂樹梢間盤旋飛舞。
鐘府后院屋子的窗棱,被灌進來的疾風帶打得啪嗒作響。
這是個九月深秋的夜晚,此時已是二更已過,本該是闔府準備熄燈就寢的時段,鐘府里卻是另一番場景:四處燈燭大亮,內院小道上,不時竄出一兩個行色匆匆的人影,往來于內院和前門之間。
后院正堂門前守著兩個丫鬟,不時地往屋內匯報著外面遞進的消息。
此時,一頂暖轎正顫顛顛地行走在鐘府門外的青石道上,抬轎的兩人步履穩健,行色匆匆。沉重的腳步聲在安靜的深夜,顯得十分倉促而寂寞。
轎子旁邊跟著一群人,正貼著轎身隨護。
“快”、“忍著點”、“快到了”、“不然來不及了”……
催促聲不斷地從其中一位青年文士口中發出,只見他身著鷺鷥圖案官服,面帶幾分憂色,眉頭緊鎖。肅穆冷峻的神情,將本來俊朗清逸的臉上憑空添了幾分厲色。
隨著紛亂的喘氣聲、吆喝聲和腳步聲,由遠及近,眼看著轎子就沖到了鐘府前面的門樓前。門邊上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早已候在那里多時。轎身還沒來得及停穩,他早已催促起里面的人:“快,把門打開,老爺請的神醫到了!快,手腳利索些,別耽誤了大事!”
還未等守門的老蒼頭反應過來,中年男人身邊,就跳出個瘦猴模樣的小廝,搶先過去,一把將大門推了開來。
這是處在杭州府隨處可見的合院式府第。
大院門口有拴馬石,雕花門樓進去,是待客議事用的正廳敦怡堂。經過穿堂來到中庭,那有個不大不小的天井。正北是第二進的廳堂,和兩邊的廂房構成是男女主人起居的院落。再往里就是后院和花園。
暖轎沿著穿堂,一路進了最里面的后院。所經之處,廊道上的仆婦們紛紛避讓,不知發生了何事。待自家主子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后,大伙又聚攏起來,三五成群,開始竊竊私語地議論:
“這么晚了,知道抬的是誰不?”
“還不知道吧?!今天午飯時分,老太太就快不行了……”
“哎呀,可不是!聽我家那口子說,老爺前些天,一直派人在鄉間尋訪名醫。昨兒個才得了準信兒,今天天黑了老爺都沒回府,就是從衙門出來后,直接親自去接了。”
“沒錯,常伯家那小子說,是歸隱鄉間的老太醫!在前朝皇宮里呆了幾十年,聽說能起死回生的。”
“阿彌陀佛,老太太有救了!真怕她老人家熬不過來。謝天謝地,好人會有福報。她這樣的大善人,不會還沒享幾天兒孫福,就那般沒了的!”
“可不是!辛苦操勞大半輩子,眼看著日子好過了。誰知自去年大姑娘落水后,老太太就被嚇出病來,身體一直不爽利,反反復復的,拖到今年,連床都起不來了。”
“誰說不是!今年春末,老人家眼看著都快好了,被何姨娘一尸兩命的事,給激得又倒下來了。”
“聽她身邊伺候的秦媽媽她兒媳婦說,掌燈時分,她又昏厥了過去,差點就……還是大姑娘機靈,提醒用萬大夫教的法子,才把老太太又救了回來的……”
就在此時,后院正廳東側廂房的廊下,一位衣著華麗的年輕婦人,佇立在那里,不時向前門方向,翹首張望。
這婦人雙十年華,生得柳眉杏眼,膚白如脂,氣質嬌媚。只見她眉頭微蹙,嘴里不停念叨著“還沒回”“不會出事了吧”等啐語。雙手交握,腳步不停更替著,在原地打著轉兒。
不一會兒,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身影奔了過來,是個身著翠綠比甲的丫鬟提著裙擺,快步地靠了過來。
美婦面露喜色,忙問來人:“怎么樣?老爺回來沒有?”
“還沒看到!想是快回了!”她邊作答,邊上前來攙扶起美婦的手臂。見她還在外面挨凍,就埋怨上了,“我的小姐,這么冷的天,您怎么還站在風口上呀!快進屋暖和暖和!回頭要讓崔媽媽看見了,又要嘮叨咱們了!”
“可不是!要是姑爺回來,看見您這樣,不在里屋伺候湯藥,心里又要責怪上了……”聽到外面有動靜,屋內傳來個婦人的聲音。隨即有位中年仆婦從里面走了出來。見她倆還在外面,沒打算進來的樣子,上前就挽起美婦另一只手臂,身手利落地要攙扶她進屋。
“好了,奶娘!不是我不愿呆,婆母剛才醒來后,就把身邊伺候的都給遣了。現在正跟妙姐兒說著體已話呢!我怎好杵在那里?”美婦一面說著,一面抽出手臂,獨自進了屋內。走窗邊的緞面軟榻上坐了下來,嬌嗔道,“我有那么不醒事嗎?!屋里藥味重,呆老半天了,都喘不過氣來。到外面轉轉,正好看相公回來沒有!”
這乳母口中的小姐,正是此座鐘府的當家主母楊氏,當朝內閣大學士,首輔楊景基的嫡次女。四年前嫁給淮安書香世族鐘家的五房嫡孫鐘澄為妻。楊閣老從先帝泰和年間就進了內閣,新帝登基后不久,又加封太師,恩寵尤勝從前,屹立朝堂上十多年不倒。鐘澄就是府中仆役們口中的老爺,現任杭州府通判,乃是五年前新帝登基后,欽點的第一位探花郎。
“說半天了,也不知哪來那多的體已話!”手指著里屋,楊氏壓低聲音,對她乳母崔媽媽抱怨,“怎么老覺得,這妙姐兒的來歷,有些蹊蹺?”
“老奴也這樣覺得,是有些問題。老太太和姑爺,好像很少提及她父母,就是不經意間提到,也總是趕緊把話題岔開,不大自然的樣子。”崔媽媽點頭附和道。
被兩人談論的對象——妙姐兒,此時正趴在里屋的雕花拔步床邊,勸著躺著的病人喝藥。
床榻上躺著的,是位頭發稀疏、面色蠟黃、骨瘦如柴的老婦人,神情懨懨,好似隨時要睡著的樣子。
只見她靠著軟枕,拉著只有五歲的女童,用蚊蚋般的聲音,在交待著什么。氣息不穩使聲音時斷時續,讓人聽起來有些吃力,妙如只得把耳朵湊近,仔細聆聽。
“祖母走后……你,你要乖!要聽話…聽太太的話…對太太要…要恭順……是祖母和你爹對…對不住你娘……”
小女孩聽到此處,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哭泣著喊道:“祖母不要走,妙兒舍不得祖母……嗚嗚……”
老婦人喘了口氣,繼續吃力地說道:“……你娘本姓林……剛生下你……就去了……祖母……祖母不在后,你一定……一定要提醒……提醒你爹……上宗,宗譜……將來嫁,嫁個好人家……”
窗外,寒風大作,刮得老樹的枯枝,劇烈地搖曳晃動,猶如猛獸在瘋狂地亂舞、吼嘯,又像夜梟帶著凄厲的呼號聲,在奮力地掙扎!
“娘!”
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喚,把正在抽噎的小女孩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門口闖進來的,是兩個人,青年文士攙扶著位耄耋老者。正是剛才前門闖進來的本府當家人——鐘澄。
他剛跨進門檻,就朝著里屋的方向,激動地喊道:“娘……娘……看我把誰請來了?是五年前告老還鄉的裴太醫!”
快步邁向老婦的病床邊,向她報告這一好消息。然后又轉身過來,緊緊握住老太醫的手,催促他,“裴老,來看看我娘,您一定要救救她!”
只見老太醫伸出他那枯枝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按住病人的脈膊,隨后仔細望了望她的臉色,翻了翻眼皮,轉身問站在一側的鐘澄:“令堂的病,是什么時候起的?”
“聽家里的老仆說,娘當年生下晚生后,就落下了體虛的病根。前些年家中貧困如洗,沒機會好好調養。加之她老人家長年勞累,也沒停下來歇息過。”鐘澄面帶愧色,“自五年前,晚生舔躍龍門后,我娘這才有功夫得以休養。”
眼底閃過一絲沉痛之色,頓了一下,他帶著顫音道:“一年前,出現明顯消瘦、心悸的癥狀,晚生請遍杭州城里的名醫。直到去年歲末,在萬春堂的萬大夫診治下,才略有好轉。自那以后,一直精心調理著。今年春末,病情出現反復,似又加重了。還出現氣短聲低、倦怠乏力、氣喘、精神不濟等癥狀。到后來竟連床都下不了!”
“半年前,可曾出現過讓病患驚怒之事,才使病情反復的?”老太醫沉聲問道,“讓令堂肝火旺盛,思慮加重,且夜不能寐的?”
鐘澄連連點頭,聽到后面,竟滿臉通紅,低下頭來,不敢望著老太醫。
“此病最重要的,是個‘養’字,切不可隨意奔波勞累。最忌諱的是,思慮過重。唉!”他嘆了口氣,捋了捋頜下所剩不多的幾縷胡須,“老朽沒估計錯的話,三個月前,令堂應開始出現頭暈眼花,自汗盜汗,手腳寒冷的癥狀,纏綿至今,直到臥病不起的!”
聽聞此言,鐘澄猛然抬頭,重新抓起老太醫的手,心急如焚地說道:“您猜得沒錯!果然是神醫!裴太醫,救救我娘!”說著,竟撲嗵一聲朝他跪下。
老太醫忙要扶起他,鐘澄說什么也不肯起身,哭求道:“懇請您看在娘一生孤苦的份上,當是可憐可憐我們母子倆!救救我娘……”說到后面,竟泣不成聲!
“大人,令堂患虛勞之癥已有數十年。到如今,已成油盡燈枯之勢。”老太醫俯身湊近他的耳邊,壓低聲音道,“用老朽開的方子施救,最多只也能幫著多撐三天!”
聞言鐘澄心中一沉,兩行清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大人,有什么話,乘著現在人還清醒著,趕緊交待吧!記住,不能讓病人情緒,再次過度激動了!”說著,老太醫不禁地搖了搖頭,低身扶起他。轉過身來到病榻前,對鐘母道,“老太太好生歇著,老朽這就出去開些方子。”說完,示意一旁帶來的藥童上前,在他的攙扶下,顫顫悠悠地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