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嫀細細打量著榮氏的臉,還是印象中的張張富態老太太的模樣,可強做的威嚴神色,掩蓋不住眼底的一抹心虛。
作為晚輩,從小接受的教養,便是隱約知道老太太不是自己親生祖母,芷嫀還是尊重的。可是她的尊重,不過是一場笑話,誰放在心上。
“老太太,那丫鬟以下犯上,孫女讓人帶去教教規矩,很快就給您送回來的。”睜眼說著瞎話,芷嫀笑著打量了一眼旁邊的丫鬟,“您這里人不夠使,我再給您添上。”
榮氏心中又怒又焦急,“我的丫鬟倒要你來教訓,你太放肆!”
芷嫀面不改色,“老太太這是糊涂了,說話兒也有些不清楚。”
那榮氏后面的丫鬟聞言,死死低下頭,恨不得捂住耳朵。她不是水蕹,可沒有那個膽子招惹這位姑娘。
芷嫀笑著看了眼那丫鬟,低頭對床上的榮氏道:“我今天來,是要告訴老太太,父親如今身體大好,已經給吏部上了折子,明年開春接受吏部考核,謀個新職缺,這已經打算全家遷回上京。雖然老太太身體有些兒不好,但是全家都上京了,也不能就丟下老太太一人在慶州。好在如今秀水河上太平,可以坐船入京,也不會太過顛簸。且上京好大夫多,老太太這毛病慶州大夫查不出來,興許上京的大夫就能醫。”
榮氏聞言,胸口岔了一口氣,咳了好幾聲,才抬頭瞪大眼睛看著芷嫀,嘶啞著聲道:“我沒病……我哪里也不去……”
芷嫀聞言搖頭,“還說沒病,老太太這說不到兩句話就咳成這樣。”嘆了口氣,“我這還是不打擾老太太休息了,胡媽媽是個有老到的,先讓她來服侍你。”
言罷,她看了黃橘一眼。
黃橘怔了一下,又見自家姑娘若有深意的看向一旁低頭的丫鬟,頓時心中了悟。
在胡媽媽上來攔老太太時,她不動神色走到那丫鬟旁邊,扯了出來。那丫鬟貌似力氣弱小,聲如蚊吟一般反抗的說了兩句,又扭了扭身子貌似不依從,結果還是被黃橘輕松帶了出來。
芷嫀走到茶水間,里頭空無一人。黃橘帶著這丫鬟跟進來,結果方一關門,那丫鬟就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姑娘,奴婢笨嘴拙舌,跟水蕹姐姐沒得比,在這院子里從不做多余的事情,您隨便問問就知道。”一句話,榮老太太吩咐下的骯臟事全是水蕹負責,與她全無干系。
茶水間沒有什么好座椅,芷嫀隨便坐到一張小札子上,微皺眉問,“怎么怕成這樣,我這是要吃了你么?”
見那丫鬟還是微微發顫,芷嫀也不多說閑話,直接問,“你叫什么?”
“奴婢叫雪蕉。”
芷嫀點點頭,看向一邊的爐子,開了蓋子一聞,道:“這是老太太最近吃的藥?”
雪蕉本以為今天這位姑娘來者不善,大家都要倒大霉。結果果然外頭一個個都被綁走,獨剩了她恰好在里間侍候老太太,方才黃橘來拉她,她本可以更激烈的反抗。但是就是心理懷了一點點小心思,想著三姑娘若是想問什么,想知道什么,她說出來指不定能夠逃過一劫,才會這般輕易被黃橘帶出來。結果三姑娘沒問她別的,問起這爐子里的藥……
她斟酌著,偷偷打量著芷嫀的神色回道:“是老太太吃的藥,都是些老方子了,老太太吃了將近兩月沒停。”也就是說,老太太沒有什么大毛病,有毛病也是很早就有了,一直吃著藥并不礙事。并不像外頭說的病重到哪種程度需要閉院休養。
芷嫀聞言點點頭,看著雪蕉道:“聽說老太太睡眠不好,這藥里有安眠的成分吧。”
雪蕉微微一怔,點點頭。“藥方就在那小盒子里,姑娘可以看看。”本不是什么大毛病,任一平常大夫都看得了這毛病,開得了這方子,因此也就隨便收在了茶水間。
黃橘順著她指的小櫥柜里取了藥方,遞給芷嫀。
芷嫀看了,微笑,“很好,老太太這藥是不是快用完了,方子我帶走,晚間便叫人按方抓藥。”說罷,她起身便走。
雪蕉等人走后,整個人虛弱的軟倒在地。冷風從大開的門外吹入,她打了一個寒顫。原來這么一會兒,她的背脊已都是冷汗。
到了晚間,果然黃橘送過來幾十包的藥,笑著遞給雪蕉道:“姑娘吩咐了,你做事穩重勤懇,是個好的,讓你繼續侍候老太太,管著煎藥這一塊。其他的收拾行禮什么的,姑娘另外派了人來,你不用擔心。”
雪蕉僵硬的笑了笑,顫抖著手接過那藥,眼睛已經含了淚水……畢竟是自己的主子,這要為了活命做下這等狠毒的事情,還是超越了她的心理防線。
黃橘看著她表情不對,微微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一笑道:“姑娘說了,老太太這睡眠不好啊,是劑量不夠,所以叫大夫稍微改了改,你定慣著侍候老太太的,想必這方子也熟悉,我說與你聽聽。”說著,將添加分量的那幾味草藥輕聲在雪蕉耳邊說了。
雪蕉聞言,呆立許久,那抱著藥的手臂才漸漸放松,憋了許久的一口氣也吐了出來,躁亂害怕的心漸漸的安寧下來……原來只是要老太太安靜點,不是要老太太的命。
她感激至極的看著黃橘,良久吐出一句:“姐姐,謝謝你。”
黃橘微微一笑,若有所指道:“我們姑娘心善,行事自有一定準則,也就有些黑了良心的人才做的出那種損陰德,喪天良的事。”
明明不是說她,但是雪蕉還是微微不自在的低下了頭。
搞定了榮老太太,其他就沒有什么難事。葉家或遣散或賣了太多下人,如今上路,護院、下人都顯得太少。大老爺不打算在慶州重新買下人,新買的用著也不放心,便去當地的一家鏢局雇了幾十人跟隨上路。
家里還沒有處理完的人,都交由老管家史誠善后,所有人都在這一日朦朧晨光中,上了馬車趕往碼頭。
葉老爺總共定了兩輛大船上路,主人和貼身的下人在一艘船,大件行李、保鏢、和男性仆人擠在另一艘船上。
芷嫀趁著手頭這點職權之便,將四姑娘和五姑娘兩人湊在了一起住對門。把老太太、大太太和霍怡婧隔得遠遠的,又安排了賈姨娘睡在大太太邊上的一間小室。讓賈姨娘無奈的只能日日在大太太面前打晃侍候、想躲開也躲不開,但同時也讓大太太找不到機會見老太太和霍怡婧。
等旭日東升,船只在舵手的掌控吆喝下,起帆出發。室內的芷嫀不由推開了窗,對著茫茫霧氣的河面,露出了真正輕松的笑容。
雖然還沒有徹底脫離薛家,但是能夠短暫的避開這一切令好煩惱的事情,也令人開心。
這樣與父親說說話,陪弟弟讀讀書,偶爾面對兩個妹妹的爭吵,四兩拔千斤避過去,任由她們自己熱鬧。
三天過去,船停靠到一沿岸小縣城補給物資。葉老爺吩咐眾人守護好女眷,自己帶著六安入了縣城。
芷嫀伏在案上畫畫,家安拿著書籍坐在一旁念著,遇到不懂的便問芷嫀。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從某方面講,芷嫀真的覺得這個弟弟真的比較笨。日常生活反應比一般人要慢一些,習文識字需要雙倍的時間,閱讀文章總是難以理解。
但是家安那一雙如小動物般純真害羞的眼睛,總是讓芷嫀不忍苛責他。他不是故意的,他很努力,他只是天資有限,不是讀書的料。
如這本大學,她從上船第一天便開始叫他讀,三天過去,他仍然在讀頭幾段。一考校他,別說解釋意思,就是背誦也是磕磕碰碰吐不出幾個連貫的字來。
嘆口氣,芷嫀放下筆看著全神貫注的弟弟。
偏偏他竟然這般好學。父親顧念他身體不叫他讀書累著身體,就算看也是看些淺顯,不費腦的。幾日前他過來她的房間,一見桌上的書籍,就抱著舍不得走。
芷嫀開始也有興致,愿意教他,手把手告訴他何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但是架不住他今日明白釋意了,隔日醒來就忘。
而后就只讓他自己在那里念,碰上不認識的字給他解釋一下,卻沒有再遂句遂句為他解說。
家安感覺到芷嫀的目光,嘴巴還在喃喃,如小鹿一般黑黝黝明亮的眼睛已經抬起望過來。
芷嫀對他微微一笑。
家安見了,裂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如小動物討好主人一般。
“你好好念,姐姐出去一會兒。”
家安乖乖的點頭,在那里繼續一遍一遍重復那幾句。
芷嫀臨出門前,又吩咐房中的丫鬟注意暖爐的溫度,換冷茶水,才帶著黃橘走出來。
就在她出來的這會兒,胡媽媽慌慌張張過來。
“姑娘,不好了。”
黃橘扶著芷嫀停住腳步,忙問:“出了什么事,媽媽快說來。”
胡媽媽捂著胸口喘了口氣,神色驚惶,道:“我方才去查看下人采買過來的各色食品原料,結果就見岸上來了一匹高頭大馬,佇立不動。”她略顯激動,“因為背著光,我還瞧不清楚人,正奇怪他們怎么看著我們家的船,就聽見后頭過來一匹灰巴上的人問‘這該是我們二奶奶家的船了,可算趕上了。’我聽到這里,就嚇得趕緊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