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黎明黑且冷得徹骨,直凍得人縮脖子馬噴鼻,噴嚏聲此起彼伏,夾雜在喝道聲、避轎聲、馬蹄聲、唱喏聲中,提醒著半睡半醒的汴京百姓,今天是例朝的日子。
一頂頂官轎,一輛輛馬車,從四面八方匯集到皇城門前待漏院。待漏院外,早已是燈火通明,滿是擺攤賣早點的,掏錢買早點的,人聲嘈雜,與往常無甚區別。
待漏院內卻不同尋常,竟如外面一樣嘈雜。官員們在各個房間來回竄著,打探著最新的消息,討論著朝會上將出現的狀況。沒有人喝止他們,因為值日的御史,也心猿意馬,在豎著耳朵聽呢……
突然,嘈嘈雜雜之聲降了下來,通常三種情況會導致這種局面,一、領導來了,二、負責紀律的來了,三、話題的正主來了。
現在是第三種情況,只見一個身金帶紫袍的枯瘦老者,在一個青年官員的攙扶下,顫巍巍出現在待漏院中。老者正是那汝南郡王趙允讓。
“王爺。”“王爺今日怎么親自來了?”眾人趕緊迎上去,這可是稀客。自從年前稱病起,這都快一年了,老王爺就沒怎么上過朝。
“羞煞人也,”趙允讓朝眾人抱抱拳,嘆口氣道:“待會兒朝堂上再說吧。”眾人也不好再問,便把他攙扶進房中歇息。
前后腳的,唐介和范鎮也到了,還沒進屋,便被王素叫住,小聲問道:“什么情況?”
“老包說今早給信。”唐介看看四下道:“他還沒來么?”
“沒有。”王素道:“這可不像他。”每次早朝,包拯向來是最早到的幾個之一。
“他早晚會來的。”唐介看看王素,突然嘆口氣道:“要做好兩手準備。”
“我知道。”王素苦笑道:“那老倌,太犟。”
時辰推移,東方露出魚肚白,待諸位相公都到齊了,城樓上也響起了悠揚而威嚴的鐘聲。
官員們趕緊在當值御史的率領下,魚貫出去待漏院,在宣德門外分班列隊。皇宮的朱漆金釘大門,也被司閽緩緩推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隊伍響起,官員們紛紛側目,只見包拯風風火火的趕來,總算沒有耽誤早朝。
同僚們給他留著班位呢,包拯站定后,又喘了好一會兒,才喘勻了氣,看到身邊所立的,不再是原先的知制誥劉敞,而是三司使韓琦。
“堂堂計相,怎么跑到這站了?”包拯比韓琦大九歲,兩人卻是同科進士,私交也不錯,所以他不客氣的打趣道:“莫非跟老劉換了差事?”
“你就咒我吧。”和須發散亂,不修邊幅的老包站在一起,韓相公愈發顯得身材欣長、器宇軒昂。他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你老倌咋兩眼紅得跟兔子似的,哭來著?”
“哭個球,一宿沒睡就這樣。”包拯一面整理胡子,一面回頭,果然見唐介和范鎮在巴望著自己。
又何止他倆,幾乎所有人都看著他。包拯面色凝重的搖了搖頭,便轉回身站好。
“你搖頭作甚?”在御史引導下,百官開始進宮了,韓琦一邊走,一邊問道。
“活動下脖子。”老包呵呵笑道。
“說正經的。”韓琦可不吃他那套。
“好吧。”包拯歪頭看他一眼,低聲道:“想不到你韓琦,也會給人當說客。”
“我是為你老倌,”韓琦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待會兒臺諫要聯合倡議立儲了,你這時候要是蹦出來。會犯眾怒的。”
“犯就犯,我老包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又不想當方丈。”包拯撇撇嘴,笑道:“大不了就回家種地去。”
“你是真準備,捅這個天大的簍子?”韓琦看看越來越近的宮闕道。
“趙宗漢算什么天?汝南王也不行。”包拯冷笑道:“大宋朝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民心。”
“好吧,”韓琦正色道:“那你既然要干,這個案子必須徹查到底!”
包拯有些意外,同時一振道:“這才像人話。”
“此一時彼一時。昨晚你要問我,我肯定攔著你,不讓你捅這個馬蜂窩。”韓琦一臉‘我為你好’道:“但現在,你既然要捅開,案子不一查到底,他們便會以誣陷的罪名,反過來對付你。所以到了這一步,只有背水一戰了。”
包拯瞪大眼看著韓琦,道:“看來我真是錯怪你了。”
“沒事兒,我早習慣了。”韓琦臉不紅、心不跳道:“不過你得小心,不要傷及無辜。”
“那是自然。”包拯點點頭。
還算簡潔的儀式后,官家上朝,一眼就看到了趙允讓,面露真誠的笑容道:“老哥哥今日怎么來了,快看座。”
便有宦官搬了個錦墩過去,誰知趙允讓謝恩之后也不坐,而是扶著墩子緩緩跪下。
“快把汝南郡王扶起來!”趙禎悚然道。在大宋朝,是沒有跪禮的,就是等閑百姓見了官家也是不跪的,何況堂堂郡王。
除了拜祖宗神靈時,只有兩種人下跪,一種是奴隸,一種是罪犯。
雖然被扶起來,趙允讓卻已是老淚縱橫。
“老哥哥這是怎么了?”趙禎直起上身道。
“臣家出了不肖子,給老趙家丟人了、給官家丟人了。”趙允讓一邊流淚一邊道:“臣懇請官家責罰,臣懇請國法處置!”
“什么不肖子?”趙禎一臉糊涂,對群臣道:“寡人的皇叔太激動了,先讓他平復一下,眾卿家有誰知情,不妨幫著講講。”
“回稟官家。”包拯自然出列道:“老王爺許是因為,昨日開封府抓了他家老十六的緣故。”
“啊,胡鬧!”趙禎‘大吃一驚’道:“你怎能未經請示,就抓我的皇侄!該當何罪?”
“官家息怒,包龍圖秉公執法,起先也不知道,是撞到了那孽畜的門上。究竟何罪之有?”趙允讓摸干淚,為包拯解圍道:“據說從他家里搜出來弓弩刀槍、還有一幫劣跡斑斑的匪人,可見抓得一點不冤!”
“哦?”趙禎這才坐穩了道:“包卿家,速速將來龍去脈講來!”
拯便從昨日的綁架案講起,簡略又精確的描述了整個案件,末了道:“根據昨晚的突擊審訊,那幫匪人交代了幾十起命案,只是尚需一一查證!”
“老哥哥,趙宗漢的所作所為,你之前不知道么?”趙禎眉頭皺起道。
“老臣羞愧難當。我家里孩子太多,實在沒有經歷一一督促。加之不少人在成年后就搬離了王府,更是鞭長莫及。”趙允讓黯然道:“過去,我一直把那孽畜當小孩子,以為他只是在外面瞎胡鬧,誰知竟成了無惡不作的幫派頭目……”
“皇叔說的是實情,孩子多了確實管不過來。”趙禎也不知心里是羨慕還是嫉妒道:“再說,十六還小,多半是覺著好玩,一時瞎胡鬧,做不得數。”
“官家寬仁才這么說,但養不教父之過,那孽畜的罪過,我這個當父親的,也必須連帶承擔。”趙允讓卻一臉沉痛道:“微臣請辭去知宗正寺職,請剝奪王爵及一切職務,請賠償所有無辜遭難的家庭,請求從重處罰那畜生!”
這一連串‘請’,把滿朝文武都鎮住了,包括趙禎,也對這皇兄刮目相看……如此痛心疾首的反省,如此誠心誠意的贖罪,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包拯也暗暗心驚……他聽說昨天晚上,趙允讓曾經親自去找韓琦來著,看來就是得了這樣的一計。聯想到入朝時,韓琦那些異常的舉止,他哪能不明白,那家伙是在試探虛實,以確定計策該不該施行。
趙禎是個心軟的官家,還很好面子。韓琦正是抓住這點做文章,讓趙允讓一上來,就搶先認錯,對自己怎么狠怎么說。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讓他們無法指責他,更無法借題發揮。
反正以趙禎的脾氣,總是會打折再打折的。到最后,差不多能不傷筋骨的度過這一關。
然而韓相公小小失算了——他用平時的官家,來推測趙禎此時的反應,顯然把人看成了一成不變的,而忽略了情感、利害等各種因素,對人態度和決策的影響。
后世有句話說,人的情緒就像彈簧,你壓得越緊,他就反彈的越猛。官家趙禎就是這種情況。別忘了,從年初到現在,幾乎是大半年的時間,他過的是什么日子——大臣們見了面便對他說,你沒有兒子,你沒有兒子,你沒有兒子!
沒你妹的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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