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南薰門外的玉津園,是大宋官家消夏避暑的園林。園內鑿池為海,疏泉為湖,內羅碧波,宛若天成。其間曲徑通幽,濃蔭密布、亭榭錯落,繁花似錦,雖盛夏烈焰騰空,一入園中,便頓覺水氣沁涼,苔滑石寒,確是一處消夏勝地。
當今官家趙禎,號稱赤腳大仙下凡,雖冬日亦不穿鞋襪。其實,他這是內燥體質,最怕盛夏炎熱。因此每年夏日最熱的一段,都要在這里度過。按說在汴京城外三百里,有一崇福宮,乃真宗皇帝的避暑之處,條件遠勝此間。趙禎小時候,每年都跟著劉娥去消夏,對每次的興師動眾、耗費巨大印象深刻,故而成年之后,一次都沒去過。
皇帝移駕玉津園這段時間,五日常朝照例舉行,只是由丞相主持。三省相和六部大臣有事便到玉津園奏報,沒事便不打擾官家消夏。不過這幾天,距離裁軍方案公布日越來越近,京城局勢攪動不安,各方各面都很緊張,往玉津園跑的轎子,也就格外之多。
這天早晨雖不是例朝,趙宗績卻起得極早,天還摸黑,便坐轎趕往玉津園。不僅是他,還有另外幾名宗室子弟,也從京城各處趕來……他們都是宗室學堂中的佼佼者,學堂課業一結束,成績一般的宗室子弟,便被派到宗正寺任差,而他們幾個,則有幸在御前觀政。
盡管這是官家在大臣們的壓力下,才迫不得已的舉動……當然。大臣們是只想讓一個宗子觀政的,但那樣就默認了那人的嗣君身份,這是趙禎不能答應的。于是趙禎玩起了摻水戰術,你們不是想讓某人御前觀政,又不敢明說是誰么?那好,我就讓五個宗子,一起來觀政。優中擇優么,誰能說個不字?
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是官家在拖延時間,他還是沒有放棄自己生一個的期望。
但幾個被選中的宗室,都倍加珍惜這個機會。實指望能開個巨獎出來,落在自己頭上……如果官家最后,還是要在宗室中擇一人繼統,那必然是他們五人中的一個!
趙宗績抵達玉津園,亮明身份,直入禁內。此時天剛擦亮,長長的游廊內,宮燈剛熄,四下黑黢黢的,他一個沒留神。竟和個太監撞了個滿懷。
“哎呦……”那太監似乎膽小如鼠,竟被嚇得的叫起來。但又極大膽,撞到了金枝玉葉,也不向他道歉,便頭也不抬。急匆匆走掉了。
‘好粗的一聲……’趙宗績站住腳,揉著被撞痛的肩頭,突然想起一事,對身邊隨侍的小太監張聰道:“跟上去,看看是往哪兒奔喪?”
“喏。”張聰一溜煙跟了上去。
搖搖頭,趙宗績便往官家所在的玉寧宮行去。到了前殿的值房中,才發現自己竟是最晚的一個。
此時的值房中,或坐或站著四個穿紫袍的年輕人。見趙宗績進來,都笑著朝他點頭,殿中不能喧嘩,幾人也都沒有再見禮,趙宗績便在角落里坐下。
他身邊,坐著個相貌堂堂、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乃是太祖重孫、右衛大將軍、蘄州防御使、安國公趙從古,在學堂中,素來與趙宗績相善。兩人坐在值房右側,與左側的仨人似乎涇渭分明。
左邊一側,坐著趙宗實和他的胞兄趙宗祐,還有他們的叔伯兄弟,沂州防御使、虢國公趙宗諤。趙宗實和趙宗祐自不消說,趙宗諤則是從來緊跟他兄弟倆身邊。
其實原先,趙從古總是獨來獨往的,但趙宗績出使回來后,他便不再顧忌那幫人的態度,堅定坐在他這邊了。
趙宗績坐定后,趙宗諤看著他,陰陽怪氣道:“二弟,還沒恭喜你凱旋歸來,名滿天下呢。”
“七哥說笑了,”趙宗績淡淡笑道:“最終,還不是讓人家占了便宜,算得了什么凱旋?”
“話不能這么說,”趙宗祐大笑道:“當年富相公出使,還增幣二十萬兩呢,現在你卻能一文錢不增,這就是天大的功勞,官家認、百姓也認。”
“是啊,二弟。”趙宗實微笑道:“剛才我們還商量著,給你擺酒慶賀呢。”
“豈敢勞哥哥破費。”趙宗績已經今非昔比,他是和遼國群臣勾心斗角過的,一下就聽出這里面的陷阱,斷然搖頭道:“況且,兩次情況也不一樣。當初西邊正在傾國之戰,朝廷不得不花錢買安寧。這一次,遼國人只是打了一記嘴炮,并無實質威脅,豈能同日而語?”頓一下,他肅容道:“所以這酒,是萬萬吃不得的。”
“太謙虛了……”見他不上套,存心陰他的趙宗諤怏怏道。
“看來二弟如今成大紅人,沒工夫吃咱們這頓飯了。”趙宗祐笑道:“二弟,聽說你這一回來,好些個趨炎附勢的家伙就湊上來了。你可要帶眼識人哦,別什么人都來往,壞了咱們皇家的體面。”
趙宗績心中冷笑:‘你們門庭若市了好幾年,我這才熱鬧了幾天,就坐不住了?’他回來這十多天,府上賓客確實絡繹不絕,好些個書生、官員,都來拜謁他這位為國力爭、不辱使命的賢王子。很多人是為了表達崇敬之情,也有不少想投奔他府上作門客的。
本來趙宗實這幫人,就對他能圓滿完成任務,十分羨慕嫉妒恨,見他現在名利雙收,終于忍不住,要敲打敲打他。
可惜,趙宗績是跟遼國皇帝拍過桌子的!豈能將這點小打小鬧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道:“哥哥們放心,小弟從不跟地痞無賴來往。”這是暗諷趙宗實的弟弟,和無憂洞的關系。
“你話里有話啊……”趙宗諤臉色難看,好像罵得是他兄弟似的。
“呵呵,好了好了,不管怎樣,”趙宗實這幾年修煉下來,也已經今非昔比了。他言談從容、優雅高貴,令人如沐春風:“二弟鞍馬勞頓,都是辛苦了,哥哥們應當為你接風,這件事就這么說定了。”
趙宗績最受不了,他這種自認老大的做派,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也只能應下來。
“這一趟去遼國荒蠻之地。二弟,吃不好玩不好,憋壞了吧?”趙宗祐笑道。
“叫九哥猜著了。有道是戲臺小世界,世界大戲臺,出去一趟,勝讀十年之書哇。”趙宗績淡淡笑道。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不時瞄著見桌上的沙漏,見差一刻卯時了,便一起起身,整肅衣冠,往正殿御堂行去……正殿前,幾位相公也到了,五位宗室列在右側,相公們在左側。宗室們先朝相公們行禮,相公們再還禮。
這時候,太監宣進,兩班人便輕步走進了殿內。
御堂內,趙禎穿著緋色的衫袍,戴著直腳幞頭。他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沒有坐在須彌座上,而是坐了一把簡簡單單圈著扶手的官帽椅。身后擺著一條鋪了黃綢的長案,案上堆滿了奏章文書、八行空箋和筆硯。面前左右各擺著幾個杌子。
臣子們行禮之后,官家賜坐,相公們謝坐,至于趙宗實他們,只有站在一邊旁聽的份兒。
趙禎并不言語,只是看了看富弼。
對皇帝的習慣,富弼自然很了解,便清清嗓子道:“議事吧。”殿門便無聲的關閉。
富弼看看身邊幾位公相,沉聲道:“今日三省長官、兵部尚書都到齊了,為的是共商裁軍大計。距離最后期限還有不到十天,今日有所進展了!”
富相公的聲音帶著決絕。他已為此做了太多準備,甚至不惜犧牲名譽,換來了宋遼間的一紙和書。還打破不參與政治斗爭的戒律,插手了使相的任命,使自己能保持相對多數。并親自與各方面進行了無數會談,換取那些人的支持……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的攤牌。
韓相公和他相對而坐,依舊是不茍言笑、一臉嚴肅,讓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前次的幾個方略,西府都不同意。”富弼深吸口氣,緩緩道:“不得已,中書省只好重新來過,昨天已經遞到西府,不知樞相看了么?”
“看過了。”韓琦點點頭道:“只是不知道,什么叫削額不裁兵?”
“樞相明知故問了。”包拯沉聲道:“軍中編制和實有軍卒之間,總有那么多則三成、少則一成的差額,名曰‘空額’。”
“是么?”韓琦淡淡道:“不知這個數字,使相是從哪里得來的?”
“這,盡人皆知。”包拯哼一聲道。
“反正我沒聽說過。”韓琦搖搖頭,朝趙禎抱拳道:“不過微臣回去后會嚴查不殆的。”
趙禎點點頭,沒有說話。
“是要好好查查了。”包拯沉聲道:“一部分軍官,吃空餉吃得富得流油,我聽說,十三行鋪的天價地,是被將門勛貴家拿去了。要是靠朝廷的俸祿,他們一百年也買不起……分割……這一更耗時稍微有點多,因為需要理一理脈絡。繼續繼續……()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