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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恪翻譯《竹書紀年》,絕不只是為了證明‘金縢’確實存在那么簡單,他的真實目的,其實是顛覆讀書人的理想國,即所謂的‘三代之治’!
‘三代之治’是漢儒所提出的觀念。三代,指中國最早三個統一政權——夏、商、周。漢儒們認為,夏、商、周是中國治理得最好的三個典范朝代,‘三代’的政治形式是最有利于國家安定和人民幸福的。‘三代’之時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國態度,乃是后世帝王的楷模。當然不包括夏桀、商紂、周幽王三個末帝和其他個別昏庸君王……
但事實上,‘三代’,尤其夏、商兩代,并沒有可靠的信史留下,因此所謂‘三代’之治,很大程度上只是古人的一種想象。之所以會造成這種情況,除了年代過于久遠,史料湮沒于戰亂之外,還離不開一位偉人的貢獻。
那便是傳說中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英明神武、光耀千古、威而不猛、萬世師表的孔老夫子!
孔子生活在東周,那時候算是三代末年,作為歷史最悠久魯國的史官,還能看到三代的真實史料。知道上古時代根本不像傳說的那么淳樸,而是與后世宮廷政治一樣的血腥。
但孔夫子滿眼望去,天下禮崩樂壞、綱常淪喪、諸侯混戰不休、百姓如豬狗一般,泱泱神州哪里還有樂土?
作為周公的信徒,孔子自然痛苦不堪,他為了宣傳古世的‘大道之行,天下為公’。與今世的‘禮崩樂壞’相比較,喚起諸侯尊王復禮之心,不惜篡改古史。搞什么‘一字褒貶’、‘為尊者諱’等等,也就是傳說中的‘春秋筆法’!
不管當時孔子的初衷如何,后世所謂的‘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都是從他這里學來的。歷史的真相便隨著人們的需要被隨意篡改,面目全非……
所以孔子才痛苦的嘆息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但無論如何,所謂三代之治,其實就是孔子為了引導人們向善,而美化出的一個烏托邦。后來又漸漸成了人們無法解決問題時,逃避現實的避風港,更進化為阻礙一切改革,一切變化的攔路虎!
春秋筆法誤我華夏,絕非妄言哉……
而《竹書紀年》是一部西晉時。從魏安厘王墓中出土的編年體史書,所以能夠避過秦始皇挾書令導致的焚書運動。它記錄了從夏朝到戰國之間的重要歷史事件,其翻譯成功,將夏朝到戰國時期歷代所發生的血腥政變和軍事沖突,毫無保留的展示在人們面前。造成的沖擊可想而知。
譬如,儒家著名的‘伊尹放太甲于桐宮’段子,說當初商王太甲無道,被宰相伊尹放置桐宮,太甲三年改過自新,伊尹又將其迎立為帝。交還國政。太甲復位后,沉痛接受教訓,成為了一個勤政愛民、勵精圖治的圣君。在孔子描述的這個故事中,伊尹高風亮節、太甲浪子回頭,皆是萬代楷模,和諧的不得了。
然而,根據《竹書紀年》記載——伊尹放逐太甲后,自立為王,七年后,太甲潛回殺掉篡位的伊尹,并改立伊尹的兒子伊陟和伊奮繼承伊家……哪有什么圣君賢主?還不是一樣的陰謀暴力!
所以《竹書紀年》不僅是對人們歷史知識的沖擊,更是對儒家所構建的‘三代之治’理想國的動搖!
是動搖,不是摧毀。畢竟陳恪也不知道‘清華簡’埋在哪兒,無法為《竹書紀年》提供佐證,在史學上,可是孤證不立的……而且那些學了一輩子儒家的士大夫們,豈是那么容易就放棄信仰、否定先賢?那跟自我否定、乃至自我毀滅有何區別?
事實也確實如此,《竹書紀年》在出土后,傳承了六百多年,終在南宋亡佚。其原因完全可以想象出來,就是其內容被翻譯出來后,與儒家史學體系沖突極大,理所當然地為儒學家們視為異端,不遺余力的湮滅掉了!
但陳恪用了很巧妙的一招,讓士大夫們集體噤聲——他以無可辯駁的考證,證明了《尚書》系偽作。將金縢存在的依據,系于《竹書紀年》之上,繼而與大宋朝皇統傳承的正義性聯系起來。
除非大宋的士大夫們,能找出別的證據,證明金縢確有其事,否則誰都不敢說《竹書紀年》半個不字。
而且在歷史上,《竹書紀年》的亡佚,是發生在南宋,那時候,二程的理學已經被朱熹發揚光大,儒家基本一統江湖,才有資格順昌逆亡。但在北宋儒家思想混亂,山頭林立之秋,也給了所謂異端存活的空間。
陳恪希望這本書,配合自己對《尚書》的否定,動搖人們對上古三代的認知,只需要撕開一個口子、嵌入一個楔子,自己便可藉機重新解釋經典,為大宋朝構造出一個新的思想體系來!干翻他娘的程朱理學!
不過他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所以只是將破解《竹書紀年》的鑰匙,教給了這個時代的大儒們,由他們來發現那個完全不同的真實世界!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可怕之前,所有人都無法拒絕這份邀請,龍昌期也不例外……
最終,老先生被一眾同鄉后生挽留下來,雖然沒接受朝廷賜予的五品官職,但同意以布衣之身參與到《竹書紀年》的編修工作中。陳恪想將自己的外宅空出來,作老先生在京城頤養之所,但被龍昌期拒絕了。
龍老兒對陳恪,不可能沒有怨氣,但見對方以天子近臣、名儒之尊,如此客氣的向自己賠不是,給自己挽回顏面,為自己開方抓藥。人心都是肉長的,一個后輩能做到這一步,他個老頭子豈能繼續橫眉冷對下去?
所以老先生拒絕的理由,是自己喜歡熱鬧,住在會館中,可以多親近同鄉后輩。也算沒讓陳恪下不來臺……
“這一關,算是過去了。”回去的路上,陳恪在馬車上長舒口氣道。
“你真是變了,”蘇轍微笑道:“放在以前,萬不會吃這份屈的。”
“想做事,就不能由著性子,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得臥著。整天張牙舞爪的,是做不了正事的。”陳恪說著望向蘇軾道:“這也是說你呢……”
“嘿……”蘇軾不好意思的笑了。回到京城,加入文化圈子,才高八斗的蘇子瞻自然如魚得水。每日里,于紙醉金迷中吟風弄月,揮灑著無窮無盡的才華,享受著前所有為的尊崇。
與之前那些孤傲的才子不同,蘇軾雖有李太白之風流,勝曹子建之敏捷,卻氣質平和、為人豪邁、待人坦誠親切,因此很快在京城擁有擁躉無數,無論是士子文人、還是歌伎樂女,都真心喜愛這位大才子。
尤其是陳恪準備改走穩重的學術路線,基本不再光顧名妓們的生意,也不大填詩作詞后,更是沒人和大蘇爭風月班頭的名號。甚至于,他還遇到了昔日相熟的名妓,寫帖子邀請自己攜大舅哥光顧的糗事。
陳恪不禁暗暗感嘆,汴京風月的變化真是太快,才幾年不走馬章臺,便被妓女們當成了引玉的磚頭……
陳恪沒有一點嫉妒,因為大舅哥本來就是光耀千古的天皇巨星,光芒豈會被自己掩蓋?只是他偶爾聽說,蘇軾在外說話言語無忌、行事放浪形骸,頗有些得意忘形之態,因此出言提醒。
不過蘇軾正在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覺著人生啊,怎么能這么美好呢?他苦惱的是,今晚到底該赴翠微居云仙兒的約,還是到汴河畫舫上為張師師畫像。是不會把陳恪的忠告聽進去的……
陳恪正要再婆媽幾句,馬車停了,陳義掀開車簾道:“大人,綺大家在外面。”
“你們先回去吧,”陳恪從遼國回來后,一直忙于搞定兩邊岳家,幾乎忘了這位紅顏。
在蘇家兄弟的怪笑聲中,陳恪下了馬車,便見綺媚兒穿著一襲華麗的八幅羅裙,腰間數十道細褶,每一褶一道顏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別致,裙邊一二寸寬的地方,滾了大紅的花邊,看上去很醒目。她還梳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高高的發髻,一朵嫣紅的玫瑰斜插其上,俏生生站在街旁,便令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綺媚兒一如往日,面帶魅惑眾生的笑容,朝陳恪輕輕點頭。
“想不到在這兒碰上。”陳恪走過去。
“可不是碰上的,人家是巴巴的來等公子。”綺媚兒笑著挽上他的手臂。陳恪的胳膊稍稍一僵,旋即恢復了正常。
可這一下,便被心思敏感的女人感覺到,她黯然收回手道:“忘了公子的身份,今日不同往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