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很辣,曬在臉脖上有明顯的灼感。發間的汗水慢慢凝成一大滴,從額頭淌下來,不慎滲進了眼角,張寧只覺眼睛一陣刺痛,只好瞇著眼睛盯著山上。
在韋斌的授意下,一個漢子撐了把傘拿過來遮在張寧的頭頂。張寧轉頭見草地上的士卒們一個個汗流浹背愁眉苦臉,遂將撐傘的漢子推開。此時此刻張寧才意識到為軍隊訂制的青色衣服在夏天并不適用,深色的料子很容易吸,大伙站在太陽底下簡直是受罪。
恐怕大部分人都不想站在這里干耗著,只是因為韋斌提建議卻沒被采納,所以才沒人再說話。張寧意識到自己在這股人馬中很有權威,這種權威并不是姚和尚賦予的,而是兩個月來他一直為軍隊提供兵餉和物資、并且指揮大伙一起訓練;否則僅僅是有兵權,并不一定能服眾。
他被太陽曬了許久,頭腦已經被曬暈了,上也感覺乏力。這大約是缺乏戶外鍛煉的一個癥狀,他平時幾乎不干體力活的。
周圍很安靜,偶爾有一兩聲咳嗽,還有馬鼻孔里噴出的一聲聲鼻息。張寧頭暈腦脹地站在地上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意圖,唯一的期待只是那一陣陣無規律的涼風,吹在上時確實十分受用。恍惚之中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場景,好像多年以前的某個時候,無聊地站著唱著國歌仰頭對一面旗幟行注目禮,唯一的期待是想著唱完歌的時候、那旗幟會不會正好停在桿頂。
就在這時,終于看到上面有了動靜,散亂在各處的賊人開始聚集,陸續從斜坡上往下走。張寧見狀呼出一口氣來,看樣子總算能省事了。
空地上的隊列也出現了小聲的議論,死氣沉沉的氣氛總算多了幾分活力。
張寧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各隊再后退一百五十步,等著賊人們全數下來。”
隊伍頓時就開始移動。山上的道路狹窄,要是堵在路口自然對作戰有利,賊人沒法抱團;但這樣一來他們去路被堵也有可能返回山頂。
韋斌在旁邊說道:“看樣子這幫山匪走投無路,是想下來和咱們拼命。”
感覺快要被曬熟的張寧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咱們等的就是這個。”
過了許久,百余匪眾陸續都下來了,雙方人數相差不大,但兩廂一比氣勢差別甚大。張寧這邊一色的衣服和鐵盔,隊列嚴明整齊;山匪那邊一窩蜂沒有任何隊伍可言,著裝兵器也是五花八門長短不一,有的還赤著膀子故意露出肌。張寧見狀心說,軍訓那一隊列訓練還是有用的,至少在對陣時能像模像樣,不然真成了打群架。
見況差不多了,張寧便下令道:“向前推進至程之內。”
韋斌便喊道:“齊步……走。”
這一聲喊話讓張寧不會心一笑,瞧瞧這山區之地,一樣的太陽一樣的花草樹木,驟然之間聽到“齊步走”,誰又能分清到底是幾百之前還是幾百年之后?
隊伍向前推進時,兩邊的人相距約有兩百余步,對面的嘈雜喧鬧也能聽得清楚,賊人們罵著曹、娘的、拼了等話,時不時灌入耳中。片刻之后,那幫人就拿著長短兵器,兇神惡煞地一窩蜂迎面沖了過來。或許他們見將士們的武器是鐵木做的棍子,不知是什么玩意。
騎在馬上跟著慢行的韋斌見狀大喊道:“立定!準備齊!”
種種過程都是大伙訓練了無數次的重復,眾軍站定,就地站成縱深六列的方陣,第一排半跪將火槍平舉,第二排站著也舉槍瞄準,后面的人只是站著等。前面的總旗官還怕人們第一次實戰出現意外,在那里吆喝:“沒有聽到命令誰也不準開火!”
“駕!”韋斌策馬沖到隊伍側面,從腰間拔出佩刀來,舉刀指向賊人沖來的方向,大伙都屏住了呼吸。只見前頭的山匪們著膛拖著砍刀大步而來,一百步之內后開始哇哇叫著奔跑。
韋斌大喊一聲:“放!”頓時“噼里啪啦”一頓巨響,白煙升起,慘叫聲起。第一陣槍聲剛停,第二排站著的也開火了,賊人那邊呼天搶地喊聲震天,煙霧籠罩下看不太清狀況,只聽見韋斌的吆喝聲“換隊準備”,隊伍里的人群有條不紊地走動,之后就聽見“沙沙”的聲音,是換到后面的人正在忙著用通條清理槍管。
張寧見齊成功,賊人瞬間四散崩潰,立刻下令馬兵出擊,槍兵向前追擊自由殺。隊伍前面是一塊長滿雜草的荒田,矮小的蜀馬騎兵從兩側突進,這股騎兵沒什么氣勢,路也不好走,但總之四條腿還是跑得很快。步卒方陣也在一聲令下后散了,人們爭先恐后地向前奔跑,煙霧中傳來“啪啪啪”毫無規則的槍聲。
這場戰役磨嘰了一天一晚,但對陣后不到一炷香工夫就注定了結果。山腳下人馬亂竄,硝煙飛騰,多數山賊被混亂恐怖的氣氛嚇住后就掉頭往山上跑,可道路狹窄,路邊的山坡更不好走,往上擁擠的漫長過程里成了火槍的活靶子,山坡上到處都趴著尸體。沒法擠上山的人從側面亂跑,被馬兵追上,死的死、跪下投降的投降,幾乎都沒跑掉。
沒被殺死的人后來都被嚇得投降了,戰斗到此結束。張寧下令清點人馬,零傷亡。集結之后又調兵上山清理匪寨,把值錢的戰利品搬下來。
國字臉比較嚴肅的韋斌也眉開眼笑:“烏合之眾不堪一擊,大人真乃治軍奇才。”
張寧用袖子擦著額頭,淡定地答道:“此戰一開始就肯定贏的,難點無非是怎么阻止賊人逃跑。”
眾軍陸續從山上搬了許多東西下來,不少山匪搶劫來的金銀、首飾、絲綢、值錢玩物,還有一部分沒被燒掉的糧食。除此之外,大伙竟押了十幾個年輕婦人下來。
因為士卒都是鳳霞山幾個村子里挑選出來的人,婦人如果是村子里的人就被認出來了。張寧遂下令把認識的婦人就地釋放,命她們隨軍回家。剩下的那些估計有從土家族苗族寨子里被搶來的,也可能有旅途中被搶的,便暫時看管帶回村子詢問來歷再處置。
繳械投降的山匪有三十余人,被大伙圍住,韋斌嚷嚷著叫人拿繩子來綁。張寧騎馬走過去,說道:“夏季炎,死的人要埋了,押著俘虜去挖坑。先把尸體的首級斬下來運回去,尸埋掉。”
眾軍會意,把好幾十顆腦袋用車運回去也可以向鄉親們炫耀武功,替楓山被屠的村民報了仇。大伙提著刀砍人頭,搬尸體,那些婦人見此場面嚇得臉色蒼白,有的還時不時尖叫一聲,卻引來了漢子們哈哈大笑。
三十多個俘虜很快就挖好了個大坑,無頭尸紛紛被丟進坑里,然后掩土草草埋葬。干完了活,大伙就拿繩子把俘虜們綁了,以免在路上節外生枝。
太陽還沒下山,張寧渾是汗,站在空地等著,暈乎乎之下有點不耐煩地脫口說道:“這些俘虜反正都是死罪,就地殺了割下首級免得麻煩。”
旁邊的姚二郎和老徐聽罷一齊轉頭看向張寧,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好像太冷血了,更意識到心里這么想的時候沒什么感覺……自己不應該是個勤奮守禮的書生?
當初第一回人,殺個罪有應得的彭天恒時如同夢游;之后將吳庸二人滅口,也很有壓力。現在下令砍殺一群衣衫襤褸放下武器的山匪時,已經麻木了,再也沒有當初擔驚受怕的緊張感。
韋斌聽到張寧的話,同樣有些詫異,不過他也認為張寧言之有理,遂吆喝附近的士卒將俘虜在坑邊就地處決。全副武裝的士卒得了命令,有的火槍里的彈藥裝填好了沒打出去,正好對著俘虜一頓亂,戰后就不必費事將彈藥取出來了。一些山匪中彈沒死,在地上慘叫,還有的沒被打中,眾軍拔出刀來,不論死活都割腦袋,場面野蠻血腥,比楓山被屠時的況也好不了多少。
張寧默默地看著,這些士卒都是村民,大部分肯定是今天第一回殺人,但看起來人們也沒什么異常。他心道,果然殺人這種事的嚴重,最主要的是攝于“殺人償命”這種社會秩序的制約,如果不用負責、比如戰場上受命屠殺,大伙都不怎么矯。
火炮還在山上,打完仗人們還得弄下來,善后折騰了很久,等收拾妥當太陽已偏西掛在山頂位置。于是張寧等人一商量,左右已經完事,就派了個人騎馬回去報捷,大股人馬將就昨晚修建的營地扎營休息。
太陽一下山,炎去得非常快,遠離海岸的西南山區晝夜溫差很大。營地旁邊就是個埋了一百多具無頭尸的大坑,營里的車輛上還裝著許多人頭,硝煙味和血腥味沒有完全散去,及至晚上空氣中漸漸彌漫起了一股子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