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縣“前任”知縣汪昱被王典史從牢里放了出來,他穿作囚衣一狼狽。王典史說衙門后院的屋子已經被張寧的人占了,只能將汪昱安頓在縣衙吏員住的房屋;又說梁師爺在城里等著還沒走。
在外地做官的汪昱在石門縣并沒有房產,縣衙后院就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現在是有家不能回。他的精神萎靡,表沮喪,謝絕了王典史為他在縣衙安頓住處的好意,打算出衙門去尋梁師爺。梁師爺等是家鄉帶來的人,總是能接濟一下。
王典史忙好從袋子里拿出一塊銀子來,勸道:“一點小意思您別見笑,要不先換衣服再出去?哎,咱們也算同僚一場,眼見堂尊落到如此地步,大伙心里也不好過……您別怪大伙,那成國公乃當朝權貴,下來又帶著兵權,誰敢頂撞他?其實同僚幾個也好心求過,可是人微言輕,成國公哪能聽咱們的……”
“我如今只是一個罪人,別叫堂尊了。”汪昱口氣不善,倒也沒有惡言相向。他對王典史這幫人自然是一點好感也無,對于他們之前想拿自己頂包扛罪的心思、是一清二楚;不過想來官吏們也不是存心害人,所以談不上仇恨。而充滿仇恨的對象是成國公朱勇,汪昱無時無刻不想生吃這個惡棍的。
但是憤怒與仇恨之后,他又產生了一種自暴自棄般的無力感,因為他小小一個文人根本拿貴為國公的人沒有辦法。第一次感覺,圣賢書是白讀了,還不如從小目不識丁練就一武藝,如古之俠客一般有能力血濺五步……殺母之仇、奪妻之恨,同時發生在他的上,但凡一個有廉恥之心的人,也會有強烈的恥辱感。
汪昱聲音有點哽咽道:“我本來就是個罪人,何避囚衣?告辭。”
說罷披著一頭又臟又臭的長發穿著囚衣大步向門口走去。
出了衙門,只見梁師爺和幾個家奴正在外頭等著自己,旁邊準備了一定轎子,可能梁師爺是通過衙門的官吏或胥吏得到的消息。姓梁的幕賓名叫梁硯,他當然不窮,雖然俸祿是知縣私人掏腰包、而知縣的年俸折白銀不超過四十五兩,但他們不是靠俸祿維持生計的;就算縣官沒有明目張膽貪污受賄斂財,正常的陋規就夠他們花的了。
梁硯及幾個奴仆一見到汪知縣就跪伏在地大哭,極其傷心,反倒是汪昱只流了幾滴眼淚,悄無聲息。汪昱上前將他們扶起,問道:“梁先生可已將家母及我妻兒收殮入土?”
“只設了令堂,骨灰供奉于內,還未入土,因老奴以為少爺更想將骨灰送回家鄉安葬。”梁硯哽咽地回答,倒也不影響說話流暢。
汪昱微微有些詫異道:“已經火化了?是朱勇的人干的?”
梁硯點了點頭,垂首“嗯”地應了一聲。汪昱便不再多問,很容易就能想到:朱勇的人不過是想毀尸滅跡,消滅證據。雖然按理是沒人愿意來查朱勇的,但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們還是要遮掩一下。
“本來老奴只想租一所宅子,可那租屋的人知道咱們要設靈堂,便不愿租出來,只好購買了一所房屋,就在縣前街東側。”梁硯接著就說道。
汪昱嘆道:“我落到這般田地,梁先生冒命之憂為我做了這么多事,誼已盡到,你們可自主散去,跟著我也沒什么出路了。”
梁硯又跪了下去,一臉傷心道:“老奴在汪家幾十年忠心耿耿,做錯了何事,少爺為何要攆?”
汪昱不想解釋,很明顯……自己孑然一、要求這些人留下才會害了他們。他頹然地說道:“先帶我去靈堂罷。”
一行人抬著汪昱來到設靈堂的宅子里,麻繩白衣是早準備好了,汪昱便沐浴更衣披麻戴孝去靈堂,說要為先母守靈。
梁硯在衙門門口已經哭過了,這時神早已恢復了正常,便在一旁小聲提醒道:“老奴多嘴,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少爺要盡孝,該做的不應該是守靈、而是報仇罷?”
“報仇?”汪昱眼里的神色十分復雜,“你想到辦法了?怎么才能報仇?”
“先不論怎么報仇,就說該不該報仇,少爺覺得這仇該不該報?”梁硯道,“盡孝,必應為老夫人報仇雪恨;為義,公羊言‘父不受誅,子復仇;子不復仇,非子也’,成國公殘暴無道,恃權貴而無王法,立志殺他是正義之舉。”
頹喪的汪昱頓時緒有些失控,用力抓住梁硯道:“該如何去做,先生教我。”
梁硯道:“如今少爺是朝廷罪犯,在此地已無權勢,家鄉也不能回。現在您該做的,是盡快去見建文帝的三皇子……咱們先不論此人究竟是不是三皇子,但他手里有能戰之兵,輕易奪取了三個州縣,眼前在這里是最有實力又能投靠的人;且朱勇還在湖廣,三皇子正與之周旋。少爺能在三皇子左右輔佐,若是他擊敗了朱勇,也算咱們報仇了。”
汪昱抹了一把眼淚,正色道:“三皇子能成事?”
梁硯道:“老奴暗中揣摩,此人在軍政之務中頗有章法,應是明主……遠在南京的漢王實力確是強,但他肯定看不上咱們;而三皇子與少爺有過一面之緣、手下正缺人手,雖然現在他兵少將寡實力很弱,但咱們沒得選擇,這是唯一的一條路,不可失了這個機會。”
汪昱來回踱了幾步,梁硯知道他已動心,便繼續說道:“俗話言鐵要趁打,把少爺從牢里放出來是三皇子親口下令的,咱們得盡快去見他,免得時間稍長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更輕了。您的衣服也不用換,就披麻戴孝去見他,表明與朱勇及朝廷勢不兩立,可得其信任;求見的理由也簡單,去謝他的救命之恩,畢竟您在牢里遲早可能被處死,是三皇子把您放出來的。扯上了恩,私交關系就更密了。”
思索之后,汪昱接納了梁硯的建議。傷心之后,汪昱也不得不面對很多問題,且不說報仇,自和手下一幫人的生存就是個大問題,面臨解散;確實投了張寧的話,能解決很多問題。
他和梁硯隨即出了門。不久前剛從縣衙出來,現在又回去了。
衙門里的人自然都認識知縣堂尊,先把他們帶進了大堂外,然后就去通報了。果然很快就有消息來,張寧讓他去簽押房見面。
張寧現在的辦公地點還是設在簽押房,已經布置了一番。他是個喜歡去熟悉地方的人,比如在某家飯館吃飯習慣了,平常就很少去別家,上回就在石門縣的簽押房呆了許多天,這次自然也就在這里。
不過這次出山,石門縣不是他選定的中心地區,這回他看中的地方是慈利縣,因為距離辟邪教的活動區域湖廣西部山區更近,也離他必取之地永定衛更近。在石門縣停留,不過是在等待韋斌攻占澧州的消息;他最終還是沒隨軍去澧州。
汪昱進簽押房時,只見椅子后面的墻壁上又被張寧貼了許多紙條,和上回一樣。
張寧抬頭一看汪昱和他的幕僚都披麻戴孝,一時愣了愣,隨即就明白過來。汪昱走過來徑直就跪倒在案前,拜道:“罪人汪昱謝下相救之恩。”
“快快請起,汪知縣言重了言重了……”張寧忙起做了個扶的動作。他真沒覺得自己是什么恩人,要不是攻破了石門縣,這汪知縣還好好的做官,有啥恩可言?
不過他也沒覺得自己和汪昱有什么私怨可言,就比如兩國交戰,戰敗的一方將軍回去被殺了,還能怪對方做錯了什么?“各為其主”,并不是一個陣營的人,談不上恩怨。
“別見外,坐下說話罷。”張寧想罷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倆人上的孝衣,“當初汪知縣在城中聚兵守城,雖未守住城池卻也為朝廷盡了責任,丟城失地自是有罪,朱勇卻也不能未經司法定案就濫殺無辜,更不該禍及汪知縣的家人,確實太目無律法殘忍不仁了。”
汪昱道:“我只恨不能手刃此賊;朝廷更是縱容權貴不法,寒了臣子之心!”
張寧微微點頭,不僅是表示贊成汪昱的話,更是對這家伙又高看了一眼:說私仇,不忘加一句“朝廷叫人寒心”,是相當有水準的話。這家伙的正房夫人被人先后殺,親生母親被殺,如此悲慘的事發生在上,更是奇恥大辱,還能頭腦清晰地面對現實……張寧覺得自己要是不幸遭遇了這樣的事,不一定做得到這等境界。
“不知汪知縣今后如何打算,可要去找朱勇報仇?”張寧問道。
汪昱道:“此賊手握兵權,位高權重,我有殺賊之心無殺賊之力,只好記在心里,尋機復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深仇大恨總有得雪之。如今……若是三下不棄,微臣愿追隨左右以效犬馬之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