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焦點
彎彎曲曲的大路上,密集的人馬如同一條黑龍在地面上緩慢爬行。湖廣南部的大路也并不寬敞,中間走車仗馬匹,兩邊走人;那些車馬把狹窄的路全占了,步行的士卒只好走路邊的田土,旱地里主要種著剛發芽的蔬菜,大量的腳踏過,那些菜自然是一顆也不剩,連翻過土地也被踩板了。
朱勇騎在馬上看著路邊狼藉的菜地,便對部將說道:“道路狹窄,難以避免踩壞莊稼,去告訴當地的官吏,讓他們賠償遭受了損失的農戶。”
身后的一個部下隨口應了一聲。讓當官的賠百姓錢,這恐怕也只是一句空話。朱勇心里也明白,不過踩了農田至少做做樣子也是必須的。因為漢族這樣的農耕民族,自古以來對農業就很重視,任何破壞莊稼的人都會被視為不道;當初曹操的驚馬踩了莊稼,還要割發謝罪。
大部隊向北而行,路旁偶爾也有騎馬的人反著跑,多是傳令官之類的人馬。一騎從前面跑到中軍的位置,在路邊下馬單膝跪下稟報。朱勇等人也離開大部隊,走到路邊停下聽報。
探馬打聽來了慈利等縣的消息,叛軍仍然沒有退兵的動靜。
朱勇旁邊的一員部將脫口說道:“叛賊該不會留在慈利縣以逸待勞、等咱們過去對陣罷?”
“若是那樣,倒是省事了。”朱勇道,他想了想又道,“派人去前鋒傳令:但凡路上有山谷、渡口橋梁,都要留兵把守,樹林超過半人高就須得留人,提防賊軍設伏偷襲,輕敵散漫者以軍法治罪!”
剛才那部將又說道:“咱們過去還有好幾天的路程,我估摸著叛賊跑掉就在這幾天。”
朱勇微微點頭,不置可否。
他的判斷和部將們差不多,認為叛軍最有可能是會在官軍到達之前向西奔回山區躲避,不然強弱分明,叛軍只有死路一條。監軍太監曹善和新來的司禮監太監王振也在軍中,如今朱勇也不敢過于貪功,心里已經打算按照皇帝的意思來部署戰事。
若是叛軍退進山區,首先要遣使到西面的施州、永順司、保靖司三地,讓當地土司共同剿匪。這些土司若是想表忠心,多多少可能派出點人馬助戰;不過他們最大的作用在朱勇看來是阻擋叛賊繼續向西部深山遁逃的去路。屆時官軍主力從東面挺進,雖然武陵山脈北部的地形崎嶇復雜,但被圍得死死的,平叛不過是遲早的事。
當然叛軍也有很小的可能不會跑,興許會想辦法擊敗來犯的官軍,所以朱勇才會下令前鋒提防,免得被伏擊偷襲。如果叛軍幾天之內還不跑,官軍主力將迅速進駐到永定衛。永定衛城的兵力一多,就能控遏周邊,叛軍到時候想跑也沒路了,到時候慢慢收拾在慈利石門等地的叛軍,將會更加容易。
“傳令各部,加快行軍。”朱勇想罷對同行的傳令官吩咐了一聲。
只要一到永定衛,他就不慌了,切斷了叛軍的退路,時間拖得越久對自己越有利,等些日子岳州的兵也來了,兩頭夾擊穩操勝券。
兩軍雖尚未碰面交鋒,但戰爭已經開始了。張寧前后打了幾仗下來,對于戰爭的感受是大部分時間其實是在行軍走路,做些扎營、升火做飯、洗滌晾曬衣服等等瑣事,而千軍萬馬廝殺的熱血澎湃場面占據的戰爭內容反而最少。
是戰是退的問題,表面上決策層已經有了結果,但張寧知道人們還未真正下定決心。很多時候戰爭不是和對手一較高下,更重要的卻是戰勝自己;內斗從來都是一項更需要技術的東西。
現在的慈利城仿佛一切照舊,環境依然是那么寧靜,只有從人們的情緒中感受到烽火硝煙的逼近。武將們都建議搶在官軍到達之前,攻占永定衛。
永定衛,張寧的目光注視著地圖上它的位置。代表著衛城的墨汁畫的圓圈已經有點模糊了,紙上的那個位置被手指多次觸碰過的結果。
朱勇的人馬首要目的地也肯定是永定衛,張寧幾乎想不到朱勇有什么理由不首先控制那里。雙方的焦點再次聚集在這座小小的衛城。
想來有些奇妙,張寧剛起兵的時候就看重了這座衛城,連第一支人馬的名稱也取名叫“永定營”,結果證明它確實是至關重要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倒真是有些先見之明。前世他只是一個小小職員與戰爭無緣,今生大部分時候是一個書生一個文官,在這個方面也沒經驗,戰略眼光這東西與其說是天生的,倒不如是正常智商的邏輯思維。
朱勇軍要占永定衛的原因很簡單,只要大軍一擺在永定衛,就切斷了叛軍的退路;以朱勇在和苗人作戰的時候進占盧溪的手段看來,他很善于用這種方法。張寧的武將們多次建議盡快攻取永定衛的原因也不復雜,在永定衛能守能戰、還能退,實在打不過了可以跑,這也是大伙的看法。
但這座兩軍必爭之地,張寧卻已打算放棄。如果敵人只有朱勇的官軍,他肯定是想搶先攻占此地的;但敵人不只在外,更在內。
首先,張寧想要利用永定衛城來戰勝內部,放棄它就無路可退了,所謂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卻亦是無奈之舉。
其次,整個“永定營”的建制還未滿額,只有一千多人,這點人馬肯定不能分兵,必須集中在一起使用,原本在石門、澧州留守駐防的少量人馬也被調遣至慈利縣聚集。若是現在攻占了永定衛,主力應該布置在何處?如果在永定衛,那慈利、石門、澧州等到朱勇軍一到完全等于放棄,張寧軍被從東面堵在永定衛,和退進山里周旋有何區別?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和官軍決一死戰,那么以這個決策為出發點,永定衛就失去了戰略意義了,反正張寧等也指望不上辟邪教那邊能支援糧草,反不如三縣之地的物資豐富。
這仗怎么打,眾說紛紜,各有說法。張寧能做的是理清楚自己的思路和頭緒。
他一直認為人的命運很大程度上是性格決定的。天枰座的人,按照說法最大的弱點是容易優柔寡斷左右搖擺、以及壓力承受力不夠;張寧對于星座說將信將疑,但覺得這種說法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在關鍵時刻要清楚自己的決心,克服弱點。
既然下定決心要戰,就應該考慮戰法、而不是退路吧?
簽押房里議論紛紛,朱勇軍步步進逼,迫在眉睫。大伙都認為當前必須要有所動作了、不能坐在這里干等,而最好的行動當然就是去打永定衛。
張寧已經沉默了很久,這時終于嗑了兩聲,待眾人回過頭來,他便開口道:“不能去打永定衛。永定衛守軍雖然只有幾百,但我們的兵力也不多,而且時間不夠。朱勇軍最多十天之內就到,如果我們幾天打不下衛城,官軍占了慈利縣,從后路殺來,到時候我們毫無屏障,只有敗退甚至潰散了。”
百戶官陳蓋道:“兵器局不是造了炮么?造好了沒有?”
“昨天試了一門,炸膛了。其它的炮還在檢查問題。”張寧淡淡地說道。這事兒不是編造的,確實炸膛了,爆炸聲驚天動地很多人都知道;但原因恐怕只有馬大鵬才知道,張寧暫時也不清楚他具體是怎么讓炮炸膛的,也許藥量加大的緣故?
張寧又道:“就算有炮,幾天之內也拿下不永定衛,咱們行軍要時間,走到地方也不能保證馬上破門。新造的臼炮和回回炮功用威力相差不是太大,要炸開城墻需要時間。”
他不是專門向一個百戶官解釋,實則是向所有在場的人解釋。眼前的場面他也看到了,昨天大伙還口口聲聲說愿意和官軍決一死戰,今天就在這里迫不及待地建議去打永定衛;打永定衛,不是跑路退回山里的路線?人就是這樣,真正視死如歸的人,并不是隨處可見的;張寧也不怪他們,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拋頭顱灑熱血的賢人,如果自己是六千,而去打官軍的一千,相信大伙還是能一條心的。
“朱勇肯定是要占永定衛的!”一個武將斬釘截鐵地說道,看來武夫并不是腦殘,有勇力的人照樣會用腦子,“咱們打不下永定衛,這仗該怎么打?”
張寧道:“先以逸待勞準備好,修繕兵器、嚴明軍紀;另外讓縣衙的官吏召集民丁修葺城墻工事。苗人已經答應與咱們結盟,之前的苗使與我密談,愿意和我軍一起對付朱勇。一旦探明苗軍北上參戰,咱們就先守城;若是苗人一時沒來,我們可以暫時向西北九溪衛方向作戰。”
在這種時候,張寧情知如論如何也要拿出個辦法、讓大家知道該怎么辦,這是做首領的義務。他內心里的想法自然不會說出來,哪怕是在內部議事;誠實的人也難免口是心非,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非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