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倉促
春的夜仍然帶著寒意,靜悄悄的長街,遠處傳來打更的恍惚之音。街上稀疏掛著的燈籠,泛著黯淡的光;霧氣在深不見頭的古典長街上,在燈籠的光中,仿佛帶著幽藍的顏色。
一切都是那么冷清。
桃花仙子等人靜靜地呆在建筑的陰影里,要停留很長時間,以觀察出苗兵巡夜的頻率。黑暗里王賢等其他人看起來十分緊張,但桃花仙子對這樣的環境很習慣。在黑暗中做著別人不允許的事,就像販運私鹽,抓住就殺頭,不過如此。
大約是長時間蹲著一動不動,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一些細微的東西就慢慢涌上了心頭,并在不斷膨脹。她的腦子里反復浮現出一眾人在張寧房里的情形。他抓著自己的手腕,然后慢慢放開。
很多事都是轉瞬即逝,太快、太倉促。當時她還沒體會過來,它就已經成為過去;等它慢慢在心里膨脹的時候,卻已經變成了回憶。
所以回憶才會那么美好、那么值得一遍遍地去復習罷……
太陽終于在窗戶外升起,張寧一夜沒睡好。他已經收拾好了行裝,和陳茂才一起坐在房間里等著約好的白鳳嬌。她會來送張寧離開這個叫人很不安的地方。
陪在他身邊的人只剩下一個陳茂才。或許等陣子送早飯的苗人發現客房里只剩下兩個人會起疑,不過這也不用擔心,白鳳嬌很快就會來,人一走也不需要解釋什么了。
“主公會下圍棋吧?”陳茂才忽然說。
張寧抬頭看他時,只見陳茂才正一臉微笑地指著不遠處的書案上放著的圍棋棋盤和兩幅棋盅,果然東西都是現成。肯定不是苗人放在這里的,苗人大抵不會玩這種玩意,或許這座宅子的前主人喜歡對弈留下的。
張寧點頭道:“懂棋的規則,不過平時很少有時間把玩這東西,棋藝可能差了點。”
“那晚生陪主公來一局?”陳茂才遂起身去拿棋盤。
按照計劃,陳茂才也要留下來的,將要離開這個危險境地的人只有張寧一個。張寧心里微微有些難受,眼睜睜看著這么些熟悉的人陸續離開自己,心里怎么也好過不了。想起了詩經里的一句: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不過陳茂才這個人確實太矯情做作,平日總是要故作一些自以為很瀟灑的小動作,就連現在這種時候也要和張寧下下棋裝淡定,在張寧看來就是裝筆。
實際上他們倆誰都無法淡定,隨著太陽不斷升高,要來的人仍然沒有來,陳茂才已經回頭看門外十三次;相比之下,張寧陪他裝筆卻更加專業,他連頭也不回,也不說。
要來的人不來,他也是沒任何辦法;僅憑張寧和陳茂才兩個文人,在苗軍大本營里連寸步都難行。果然這種大事是不能寄希望于一個婦人的么?還是白鳳嬌有什么無法脫身的事耽擱了?
過了許久,外面突然嘈雜起來,只見幾個苗人在廊道上疾走。陳茂才坐不住,將一粒棋子隨手放回棋盅:“晚生去問問出什么事了。”
“我和你一起去。”張寧道。
倆人剛出門來,一眾青白布包頭、胸掛皮甲,帶兵器裹綁腿的苗兵就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其中一個問:“貴使身邊本有十余隨從,去哪里了?”另一個冷冷道:“禮館那邊走水,有漢人趁火殺了人,定是那些隨從。”說罷嘰里咕嚕地向苗兵說了一通話,猜測可能是要限制張寧等人的自由,不能離開這個地方。
張寧已經估摸了當下的情況,桃花仙子等人不知道張寧還沒走,按照約定計劃已經動手。他當下便指著自己住的房間道:“我們到房里等候苗王的決定如何?”
那會說漢話的苗將向房里瞄了一眼,點頭道:“你們哪里都不準去,就在這里等著。”
二人重新回到房間,這下門口多了一眾攜帶兵器的苗兵守著。陳茂才與張寧面面相覷,然后嘆了一口氣。張寧指著桌案上的棋盤:“還沒分出勝負,我們把它下完?”
過了一會兒,外面一陣說話聲,土話聽不懂,好像有什么人來了。張寧轉頭一看,只見兩個女子站在門口,其中一個帶著紫笠以紗掩面,雖看不清臉卻能讓張寧認出來,正是白鳳嬌。
兩個苗女走進屋來,白鳳嬌身邊的人隨即把房門給掩上。白鳳嬌一把撩開紫笠前面的紗巾,一臉歉然道:“我來晚了。一早父王就傳我過去,被訓了一頓,沒法脫身。如果是別的人我自然能借口離開,但當時父王生氣,我只好留在那里;心里卻一刻也沒忘今天的約定……你相信么?”
張寧點點頭道:“我相信。”
白鳳嬌又不知道自己今天上午要干件事,她不可能有什么預謀。
“你真的相信?”白鳳嬌認真地看著張寧的臉,試圖在他臉上找到一絲怪罪和不滿。
但張寧卻和氣地說:“你沒有理由會害我,我相信你一定是有什么無法脫身的事耽擱了。況且白姑娘現在不是來了么?”
“我……”白鳳嬌的表情幾乎要哭出來。
這個女子,她的注意力全在她自己的諾言沒有實現的事上,卻忽略了其中最關鍵的一環:張寧陰謀殺了明使。如果沒發生這件事,她早一些遲一些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抬頭看著張寧:“現在你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張寧沉吟片刻道:“我的那些屬下,做得任何事都是受我的指使,麻煩白姑娘幫忙暫時保全他們,別讓他們受到傷害。苗王要怎么處理這件事,應該首先沖著我來。”
白鳳嬌二話不說,就吩咐了身邊的白妱幾句,她故意用漢語吩咐道,“小妱,你趕快去問問捉拿刺客的是哪個部族的人,如果是認識的頭領,就傳我的話,讓他們好生對待被抓的人,等苗王的裁斷。”
白妱應了一聲,立刻開門走了。
“我去向父王求情。”白鳳嬌又道,她想了想又搖頭,“不行,我得在這里陪你,不能讓別人傷害你……我沒有背叛你!”
張寧忍不住問道:“為什么你要這樣做?”
白鳳嬌抬起頭來,遲疑著向前走了一步,輕咬了一下朱唇,開口正待要說什么。不料這時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了,一個苗人站在門口彎腰說了一通話。白鳳嬌便站在原地,翻譯道:“父王叫人帶你去中軍見面。我和你一起去。”
盧溪治所官衙的大堂上,一個頭發用布包成錐形穿對襟紅大衣的老頭正坐在公座上。桌案座椅門窗和墻邊放的儀仗都是漢人的東西,背后的牌匾用漢字寫的“明鏡高懸”仍然掛著,而座位上卻坐著一些與環境完全不搭配的人,場面說不出的不協調。
上位坐的老頭正是自封苗王的白叟,下面一干人有龍大蟲家、石家、麻家、廖家等大族的頭人和重要人物,苗軍最具權力的人物都齊聚一堂。平日這些人一坐到一起議事,人多少不得爭得面紅耳赤,但今天反而顯得很沉默,因為這件事牽扯到了白叟之女。
若不是白鳳嬌從中通風報信,朱雀軍來的“三皇子”根本不應該知道苗軍和明使在私下談判,加上有消息這兩天白鳳嬌和朱寧來往甚密;甚至有人在私下里認為謀殺明使耿懷遠的同謀就有白鳳嬌。
事至如此,就連主張和官府議和的龍大蟲都不想說什么得罪人了:那白鳳嬌是苗王白叟的女兒,公然指責白鳳嬌的不是,不是給苗王難堪么?此時苗軍是許多家族部族的聯合,但白叟仍然是最大的一支,同時受所有部族的擁戴,龍大蟲還不想和白叟產生矛盾。
還有一些人,和白鳳嬌的關系更是牽扯較多。比如石家的族長,本來就是前任石田的養子、石田的養子不只一個,若非白鳳嬌在白家和石家中替他來往說話,根本不可能繼承家族的土地財產。
所以就算白鳳嬌做錯了什么,頭領們都不愿意說道,只等著白叟自己管教。
白叟臉色鐵青地坐了一會兒,總算開口表態道:“本王會把小女關起來,不讓她再和漢人來往。”
氣氛頓時就活絡起來,頭領們紛紛贊賞苗王的英明。大伙之前嘴上不說,心里卻是很不贊同苗家的女子和漢人有什么瓜葛的,長期的民族隔閡,讓人們都比較排外。
白叟得到了眾首領的認可,當下便趁勢說道:“不久前得到消息,大明成國公的軍隊正在向龍頭寺方向進發,距離已經不遠了。現在他們的使者又死在了苗軍營中,本王認為與官軍議和已不可行;決定與高都縣的朱雀軍議盟,一起對付官軍的此次進攻。”
眾人陸續附和,三言兩語就讓大部分頭領心服口服,白叟再次在苗人中豎立了自己的權威。
接下來有人更說朱勇和朱寧有仇,可能先進攻高都,放走朱寧讓他和官軍火拼對苗軍有利;萬一官軍先進攻盧溪,就讓高都的朱雀軍在后面策應,議盟總是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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