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撫臺不是完全沒有弱點的人,他的弱點除了自己清楚,也許還有他的夫人董氏:他對女子是不得其法,正應了那句圣人的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很想和夫人搞好關系最好情投意合,卻不知為何總有貌合神離之感;而且他也清楚這多半是自己的問題。
一個已經嫁到于家的婦人能有什么問題,于撫臺年紀輕輕就有所作為,長相身材也不賴,董氏的心肯定是想向著他的”“。在大明朝一個婦人本就只能依附男子而生活,她不依靠名正言順的大官夫君,還想指靠誰去?
難道是因為在家里也太嚴肅了?于謙總是要在家事上也搬出大道理來。不過有時候他也想輕松一點,心情好了便嘗試著逗夫人發笑;不料那種時候董氏又反而正經起來,叫于謙無所適從。總之不得其法。
還有一個問題,不知為何董氏那么多疑。有時于謙真想責罵她,士大夫就算三妻四妾又如何,雖然他不想那樣。
“于某是什么樣的人,shím行,她還不理解么?白瞎了夫妻多年。”
這不于謙剛到常德府沒多久,董氏竟從武昌趕來了。不知她又聽信了誰的胡言亂語,沒事盡瞎折騰。于謙稍作思量,便已猜出個大概:肯定是關于方泠的。
……董氏捕風捉影最提防的兩個女人,一個是羅幺娘、一個就方泠。她好像tèbié沒安全感,總會擔心夫君拋棄她和這兩個人中的某人合歡。羅幺娘是楊士奇的養女,楊士奇又那么欣賞看重于謙,說不定真要把羅幺娘嫁給于謙,師生兩個真是“親上加親”了;而方泠,就是改名顧春寒的“卑賤”女人,曾在南京舊院呆過,董氏對這種女人本是十分不恥的,可是她又知道于謙和方泠頗有些舊誼,好像是在于謙中進士之前就邂逅認識的,而且那方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說不定倆人心靈相通情投意合呢?
不然怎么時隔多年還偶有書信來往?一個兵部侍郎一省封疆大吏和一個做過妓女的婦人有什么好談的,除了那茍且之事。
最近一次董氏發現的書信,是方泠托從常德送來的。她也許還在常德府也說不定,興許董氏想到他們倆人會在常德“心心相通”,就借口照料夫君到常德府來了。
其實于謙是十分冤枉,雖然顧春寒以前迫于無奈做過那行當,但他是連個手指頭都沒碰過。與之長久來往,一是因為念及未發跡之前的難得情誼,那時候于謙要錢沒錢要功名沒功名,顧春寒從未嫌棄而大方地給予各方面的幫忙;二是于謙也是個人,而且飽讀詩書不缺文化情趣,偶爾也需要一個知己一般的存在,恰恰顧春寒在藝上修為很高,tèbié是唱的戲曲,簡直聽了就不想別人唱的。
如今他也實在沒什么心思管夫人,只得由著她了。
下午于謙和南鎮撫司陸僉事換了便裝后去密見了一個婦人。此婦頗有些能耐,本是收錢替錦衣衛辦事的人,卻在常德城巧施手段勾搭上了叛軍重要人物徐光縐,并得到了信任;不過徐光縐守城不力,已經自盡了。
此婦叫巧姑,本就是個挺有姿色的寡婦,明面身份經得起查,連鄰居的關系都經營好了的。她善于琢磨男人的心思,連徐光縐一把年紀了也中招。
巧姑對付老徐的手段也不復雜,也就抓了兩點:像老徐這號人,什么琴棋書畫屁用都沒有,反而會讓他覺得女子心氣兒高、貪慕財富虛榮,他缺的是家的溫暖,所以巧姑就發揮出做得一手好菜的特長,宛若一個賢惠的家庭主婦,而且不乏樸質的情趣,更重要的是還很有姿色;其次,裝可憐激發男人的一種保護弱小的本能,她說自己是個寡婦又沒兒女,無依無靠日子如何艱難,只要有幾間屬于自己的茅草屋有個家就踏實了,老徐一聽老夫貴為參議部副長,堂堂親王的外戚加心腹,常德、辰州偌大的地盤上也是說得起話的人,老夫可以給你想要的千倍萬倍……一個只想要幾間茅屋做家的婦人,而且是漂亮的婦人,賢惠的婦人,是多么可愛啊。
老徐曾信誓旦旦地說,只要你給老徐家再續個香火,以后你們母子倆享盡榮華富貴,老徐有的全都留給你們。他幾乎是要掏心挖肺了;臨死前知戰敗旦夕之間,還把不忘自己的官俸和節儉生活留下的財物全數給予巧姑,他說:除了文君,你是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但文君這輩子應該不缺吃喝的,你無依無靠尚無老徐家的血脈,可能別人不會認你,這些財物便留給你,找個老實本分的男人,成個家,還是有個家好……
也許老徐不知真相就走了,反倒是好事。
于謙和陸僉事約見了巧娘,巧娘那套琢磨人的工夫對這兩個人顯然毫無用處。他們都是見過大風浪的人,神態舉止十分淡定。
“上回我把湘王的行程探得一清二楚,可是立了大功,你們捉住他沒有?”巧娘討好地問。
陸僉事道:“你這是明知故問,那賊首是何等人物,要是那么就死了,這城里沒點風言風語傳到你耳朵里?不過你的功勞還是有的,咱們斬獲了不少叛賊的首級。”
于謙卻板著一張臉一言不發。或許他認為這等作為不是什么上臺面的手段,不過也沒說不好,甚至調兵刺殺也是他親手下令的,南鎮撫司的人沒有調兵權。如果通過那種直接的手段就能除掉張寧,雖說不光彩,也沒什么不對。
巧娘道:“那賞銀……”
“哼!”陸僉事頓時從鼻子里發個一個聲音,又用語重心長一般的口氣道,“做人,不能貪得無厭。”
巧娘不高興道:“我應得的銀子、之前也是講得好好的,大人這話就說得難聽了,怎么叫貪得無厭?”
“別以為本官不知道,那徐光縐送了你大筆財物,這是贓物!”陸僉事道。
“行行,賞銀我不要了,行不?”巧娘忙抬起手又向桌子上做按的動作,“不過我不想再干了,如今有了一筆銀子足夠下半輩子活的,我想換個地方安安穩穩過日子,這行差事太嚇人了,被抓住就完……那老頭兒給我錢也是這么叮囑的,要說老頭對我還真不錯哩,如果我不是干這行,真嫁給他也沒什么不好,反正他那把年紀也活不得多長、又沒兒子,家產還不是我的?”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噗嗤一聲笑出來,“他還想我給他生個兒子好好過日子呢,也不瞧瞧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有人陪著睡幾晚上還不滿意。”
“恐怕沒那么容易。”陸僉事冷冷說道。
巧娘收住笑容:“什么不容易,我不想干了還不行?我白給你們探到信兒,連一個銅板沒要你們的,你們對得起誰?”
陸僉事依然口氣冰冷道:“錦衣衛辦差從來沒想對得起誰,只要對得起皇上就行。”
“你……”巧娘的表情頓時僵了,轉而出現了一些畏懼之色。
陸僉事把桌子上的一雙筷子單手折斷,面露兇狠:“你要敢跑,就一定要跑出錦衣衛眼線之外,否則被我抓住,叫你哀求著求死!”
一旁的于謙雖然對這個婦人毫無好感,卻也聽不下去了,終于開口道:“你的身份還沒暴露,接下來探到重要消息對朝廷十分要緊。只要抓住或斬獲了賊首,我就讓陸大人放你一馬,還會給你一些額外的銀兩,如何?只要辦成最后一件事,總比你冒險和錦衣衛作對好吧?”
“我能信你嗎?”巧娘忽然變得十分無助和可憐了,叫人忍不住產生同情。
陸僉事陰陰地笑道:“你可以不信我,但可以信于大人,于大人是君子。”
于謙實在說不下去了,因為他根本就沒法插手錦衣衛的事,眼前的合作不過是軍情需要,得到了皇帝許可而已。不管怎么樣,陰的陽的能用的都可以對付張寧,于謙堅信自己能坦然面對。
巧娘怯生生地問道:“大人們讓我辦最后一件事,是要做什么?”
陸僉事道:“很簡單,你繼續演自個的戲就行。明日你雇人去把徐光縐的尸體收斂了,然后在家里給他設個靈堂,當然我們要配合你當鄰居的面把你抓走。在牢里委屈幾天后再放出來,官府沒把一個寡婦怎樣也是合情合理。接著你就出城南下,去辰州找徐文君、就是徐光縐的孫女。那徐文君是賊首近身之人,你只要讓她接受了你,便可做很多事了……怎么對付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們,不需要本官教你罷?”
“那徐文君本就知道我的存在,現在得知自己的祖父死了、我為他收斂還因此被連累,無依無靠去投她。此事倒也不難。”巧娘琢磨著沉吟道。
交待清楚,于謙便道:“既然如此,不便多留,陸僉事要與我一起走?”
陸僉事淫笑道:“別說巧娘真有兩分騷情,于大人先回,我讓她陪我玩玩。本官多日不沾葷腥想得慌,可那青樓窯子里的娘們也比巧娘干凈不了多少,還要銀子,不如現成的好。”
“告辭。”于謙只說了兩個字,心下十分不快,起身便走。
于謙回到家里,立刻就被董氏質問,與那婦人是什么關系。于謙恍然道:“你竟然叫人跟蹤我?”董氏也忽然意識到理虧,便不做聲。
“你知不知隨我同行的是錦衣衛的人?”于謙一臉嚴重的表情,“你派的人跟蹤錦衣衛,那些是干什么的?沒被發現真是運氣,要是被抓了,有他好受的。”
董氏委屈道:“夫君和錦衣衛的人去和一個婦人密見,能為什么正事?”
于謙踱了兩步,只能解釋一番,不然難消董氏的心結,“那婦人是個細作,我們要她混進賊首張寧的身邊,為了大事只是利用她罷了。我還能與那等婦人有什么關系?你……唉!”
“那我錯怪夫君了好么?”董氏委屈道,片刻后她又小心問道,“真不是那個什么顧春寒的丫頭之類的?”
于謙道:“我還有些公務要回中軍,晚飯就不用為我準備了。”
“夫君……”
于謙回到原參議部院子里,心情甚為不好。夫人真是麻煩之極,她也不想想:我于謙要是為了個青樓妓女休妻,或是為了攀附楊少保休妻另娶,士林會怎么看我?我是那樣胡鬧的人嗎?
剛覺得自己毫無雜念,就有隨從上來,遞了一封信說道:“有個女的此前在官署外想拜見撫臺,小人本會通報,但那會兒撫臺確實出門去了。那女的便留下了這封信,叫小人轉交給撫臺,請過目。”
敬送、于侍郎。于謙只看了五個字,就立刻認出了筆跡是顧春寒的。心下便有些動蕩,把方才認為自己心無雜念的想法拋諸腦后。
顧春寒確在常德,而且之前就投了張寧,這些于謙都是知道的。
她本就是建文余孽的后人,所以才會被送到舊院賣身賣笑;而張寧是建文之子。顧春寒投他,借此擺脫妓女的處境是情理之中;并且于謙認為她更多的是因為和張寧在戲曲上的一種相互理解,內行的人便能懂得顧春寒唱曲和舞蹈到了一定境界。
以于謙的理解,張寧恰恰也是個文人,雖只考中過舉人功名,但當初在南直隸豪言必中解元的自信不全是狂妄;作圣賢文章真有才華的文人,在詩詞歌賦上也不會太差,而且會對風花雪月琴棋書畫自有鐘情。當初張寧為《牡丹亭》作詞,江南大才子蘇良臣作曲,顧春寒出唱,也是轟動過一時的,連朝中楊少保也對此曲有過很高的評價。所以顧春寒投了張寧完全是很正常的事。
顧春寒本來就是個拋頭露面的風塵女子,四處結交也沒什么不對。她在常德,如今常德已非張寧勢力范圍,定然有些危險,聯系上一個現在有權勢的舊交自保,也是可以理解的。
顧春寒留下的信中約了個地方,邀他見面。
見與不見?以于謙現在的背景,倒也不擔心被牽連,用他和一個妓女見個面的小事就能扳倒他?那也太簡單了。念及往日的友誼,于謙很想見她一面。只不過這事兒得偷偷摸摸的,于某人平生光明磊落,卻也免不得有這種時候……萬一被夫人知道了,想想就很煩人。
于謙帶了七八個頗有武藝的隨從穿了普通人的衣服,便乘坐馬車出行。見識過陸僉事那些勾當之后,他的防范心也多了些,靠近約定地方之后又叫隨從蹲守在附近觀察了一番,卻并無異樣之處。
他不禁自嘲心道:一個弱女子在駐扎有大軍的城里能做什么事?我還能如徐光縐那般把軍機大事對一個歌妓說道?與顧春寒相識多年,她還真不是那樣的人,她也不是對朋友插一刀的人;如果顧春寒的人品有問題,于謙又如何能與她有那么久的交情?
沅水岸,小小的垂柳、桃李林中有一棟竹制的小樓,建得頗有湖廣少民的建筑風格,城里這么一個地方定然是十分有錢的官宦或商賈建造的。那小樓的梯子在外面,上面一目了然幾乎就只有一整間屋子,其作用肯定不是用來居住的,多半是此間主人興致來了的時候約好友吟詩作對消磨閑情的地方。
一行人隨馬車沿道路緩行到樓前,回首就能看到沅水上的波光和河中的小船。樓上傳來了一陣清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一唱一嘆之中,就把這深秋的景色唱成了春色。于謙仿佛看見了那桃樹枝頭綻開了花蕾,即將在春光明媚中慵懶綻放。
不枉此行。
最可惜沒有竹絲管弦的配樂,不然會更好。單聽聲音也不能賞其妙處,于謙已經有些迫不及待要登樓一觀了。
當她唱到“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時,于謙已經走在了竹制的樓梯上。一個精壯的大漢吩咐道:“你、你,你們三個跟撫臺上去;李三,你們去后面;其他人留在這里。別他娘的被個娘們唱走神了,盯緊情況!”眾人應道:“是!”
他們剛走上樓梯,唱腔忽然戛然而止,一個小娘輕輕拉開竹門,說道:“大人請。”
于謙神情自若地跨進門檻,只見里面是有樂工的。五六個年輕男女正拿著樂器跪坐在墻邊,除此之外,就只見到為他開門的丫鬟和正面臺子邊上站著一個帶著紙面具的女子。
卻不見顧春寒的人,只見那臺子上掛著一幅畫布,畫布上只繡了兩朵小黃花,除此之外空白一片。里面卻有個婀娜的人影。
一個似黃鶯般好聽的聲音軟軟地說:“方才妾身只是練習,這就為于大人真唱一曲。”
于謙也顧不上凡俗禮節,便拜道:“在下便洗耳恭聽了。”
“許久不唱,你別笑我哦。”
于謙微笑著緩緩搖頭,找了把椅子,四平八穩地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