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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堪終于知道原來蒙古人也有“家門不幸”這樣悲涼的事情。
很想破口大笑,但看到花當那張鐵青色的老臉,又覺得不厚道,于是只好拼命忍住。
雖然花當說他女兒“性格恬靜”這一條不符合事實,但塔娜追殺火篩無意中倒是幫了秦堪的忙,就算花當心中還有些搖擺不定,出了這事以后他只能鐵了心跟明廷結盟了。
被明廷的人刺殺說得過去,遷怒朵顏以后也有轉圜的余地,但塔娜領著人去追殺火篩,這便徹底斷絕了朵顏和火篩之間和好的可能性,仇恨算是永遠結下了。
首領畢竟是首領,花當發了一陣怒以后很快恢復了冷靜,扭頭看著秦堪道:“尊貴的大明欽差,花當愿出兵幫你清理遼東,誅殺李杲。”
秦堪也很識趣地笑道:“解決李杲后,遼東邊軍將與朵顏三衛合兵一處,共擊火篩。”
花當大笑:“好,說定了,我們立書為誓,永不言叛!”
“好!”
“等塔娜回來,我把她嫁給你,這件事也立書為誓。”
“你這是訛詐!是碰瓷!”
整只的牛羊擺在供臺上,長長的牛角號聲低沉如嗚咽般傳蕩草原。
自正統年以后,大明與朵顏三衛終于再一次立下了正式的藩屬之盟,盟書里約定大明開放開原,廣寧,四平三城為合法互市,供朵顏三衛的牧民和商人以牛羊皮貨和肉類等草原產出,來交換大明的稻米,鹽巴,茶葉,綢緞等生活用品,但嚴格限制生鐵,硝石,軍械等戰備物資的流通。朵顏三衛稱臣于大明,雙方在軍事上互為依托,任何一方發生戰事時,另一方有責任派出盟軍相助。
黃色的絲絹上,漢蒙兩種文字詳細寫下了結盟諸多事宜條款,秦堪代表大明皇帝,花當代表朵顏三衛,二人分別在黃絹上蓋上大印,約定永不言叛,誓成。
朵顏營地里頓時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聲,普通的牧民們紛紛露出欣喜的笑容,可以預見,這份盟書將會令他們的生活發生怎樣的改變,朵顏從此再也不是一個被世人隔絕排擠,被三面強敵打壓的孤單群體,而是有著強大后援,從此不再缺衣少食的崛起部落。
冗長的牛角號不知多久才停歇下來,秦堪與花當站在供臺前,接受著人們的歡呼,花當的身子隱隱落后于秦堪半步,顯然從盟書誓成的那一刻起,花當才真正以藩屬部落的禮節對待來自大明的欽差,此刻在秦堪面前,他以藩臣之禮恭謹相待。
拱了拱手,秦堪笑道:“花當可汗,按盟書所說,請可汗這就點兵吧,李杲出動數萬大軍,如今就在西拉木倫河南畔陳兵列馬,枕戈待旦,隨時準備向草原進發,平滅朵顏入寇之亂……”
花當一呆,道:“朵顏入寇?這……從何談起?”
秦堪冷笑道:“這是李杲給朝廷的奏疏上說的,朵顏入寇,燒殺搶掠大明百姓無數,更于亂軍之中殺死朝廷欽差,遼東總兵官李杲為肅靖大明邊鎮,為報欽差被殺之仇,于是盡起遼東四衛大軍,北擊朵顏……”
花當頓時勃然大怒:“他放屁!我朵顏何時入了寇?何時殺了欽差?”
“他不這么說,怎掩他大動刀兵的罪過?覺悟吧,花當可汗,我們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死了,大明將你視為逆藩,李杲殺你不死,以后還會有大軍來征討你,朵顏三衛滅族之禍即在眼前。我若不死,你就是大明同進同退的盟友,如果能把李杲扳倒,大明朝廷甚至可以記你一道軍功。”
花當點點頭,隨即又怒道:“本來不關朵顏任何事,全是你們漢人之間爭斗,把戰火引到我身上。”
秦堪正色道:“不是‘你們’,而是李杲,他是罪魁禍首!”
花當重重一哼。
秦堪接著道:“所以,從現在起,你要好好待我,不能讓我死了,我一死你就說不清了,不指望你把我當祖宗一樣供起來吧,至少也該待我如親爹,讓我有賓至如歸的幸福感,別人若再刺殺我,你可不能再裝聾作啞了。”
聽秦堪又提起這事,花當憤怒的神色頓時變得有些尷尬,仰天打了個哈哈把話題岔開了。
“秦大人,我們朵顏的一萬勇士已準備好了,請您下令開拔吧。”
秦堪點點頭,看著朵顏部落的年輕健壯漢子和自己麾下八千兵馬,心中不由一陣意氣風發。
劣勢終于在他的親手撥弄之下,一點一點地朝有利的方向扭轉了,有了這直接聽命于他的一萬八千名將士,遼東危局欲破何難?
恕與殺而已。
自成祖靖難一百余年后,朵顏三衛聞名天下的騎兵終于再次為大明所用。
一萬八千人的軍隊在秦堪的一道軍令下開始集結,雜亂的蹄聲和馬兒不耐的嘶鳴連成一片,連綿數里的大營拔橛收繩,朵顏衛的年輕勇士們一邊收拾著帳篷,一邊大聲唱著蒙古草原的蒼涼長調,時而傳來霍霍磨刀聲,歡騰中帶著幾分不可掩飾的森森殺意。
戰鼓和牛角號交織成一片,為首一名武官和一名朵顏衛千戶長模樣的漢子揮動手中旗幟,大軍分成兩部分緩緩啟行。
兩門佛朗機炮揭去了炮衣,萬馬奔騰中忽然發出怒吼,一連十發實彈打在一里外的小丘陵上,眨眼便將丘陵鏟平。
滿身披掛的花當和一眾朵顏貴族驚得半晌沒出聲兒,親自操炮的勇士營參將孫英朝他們齜牙一笑,挑釁似的揚了揚眉毛。
花當額頭不由冒了冷汗,他很清楚這位參將笑容背后的意思,昨晚若欽差大人在朵顏營地里有絲毫不測,恐怕這兩門小炮不會太跟他講客氣,徑自在他的金帳里開花了。
爭取到了朵兵后,兩騎快馬離開大軍飛快向宣府和大同方向奔去,李杲已封鎖了遼東到山海關的路,不讓欽差的消息傳回京師,秦堪只能用一個笨法子,從長城外繞遠路,先把李杲謀害欽差,欲亂遼東的消息遞進宣府,再由宣府遞進京師,李杲能遮遼東的天,但遮不了整個大明天下。
無數軍前斥候如芝麻般撒下去的同時,秦堪領著一萬八千人的隊伍上路了,目標直指西拉木倫河,文弱書生與百戰將軍各施機謀,在遼東這片黑土上掀起漫天戰云。
大寧府到西拉木倫河行軍大約要十余日,一萬多人的隊伍行軍的速度不會太快,后勤補給拖慢了速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一萬多人要吃要喝,不可能輕裝上路。
兩軍合為一軍,多少不大適應,連扎營時都涇渭分明,營帳風格不一,各具民族特色。
日落后的草原寒風陣陣,篝火一堆堆燃起,秦堪負手微笑著在營帳間行走,特別在五百少年兵的營帳間逗留許久。
看著一張張稚嫩青澀的臉龐日漸成熟,不少人嘴邊甚至長出了少許的茸毛,見秦堪走來紛紛筆直站好,身軀一動不動如同標槍一般。這也是秦堪吩咐葉近泉寫進操練科目的一項,——站軍姿。
葉近泉開始還不大接受,認為傻站著沒有絲毫意義,后來試用了幾日后,發現少年兵們的精氣神大不一樣,葉近泉這才對站軍姿這種看似無聊的科目逐漸重視起來。
滿懷欣慰地瞧著少年兵們一個個昂揚抖擻的樣子,秦堪心頭微微有些激動。
或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秦堪已將他們當成了自己的生存之本,數年以后,他們將是一顆顆改變這個時代的種子,他們承載著秦堪的希望。
他們不是普通的兵,他們除了嚴酷的操練,還要學會認字,讀書,將來還要學兵法,學習很多千百年來聞所未聞的新奇軍事理論,這群人,將是未來最耀眼的新星。
像前世首長那樣拍了拍幾個人的肩,幾句“小鬼,我看好你喲”之類不痛不癢的勉勵,少年兵們仿佛接受了佛光普渡一般,興奮得臉頰發紅,令秦堪虛榮心大生,剛要繼續輪著個兒的把肩膀拍下去,卻聽得不遠處一陣喝罵聲。
秦堪扭頭看去,卻見花當一臉怒色站在大帳前,手里倒拎著一根馬鞭,他的女兒塔娜滿身風塵,倔強地咬著牙,一聲不吭地任由花當斥罵,脾氣火爆的花當罵得怒火上升,不時一鞭子抽在她身上,塔娜卻高高地昂著頭,死不認錯的樣子。
秦堪噗嗤一聲,幸災樂禍地笑了。
丁順摸了摸下巴,笑道:“大人,這可是英雄救美的好機會呀,只要大人點點頭,屬下這就上去把花當滿嘴牙敲了,美人一感激,晚上就投懷送抱……”
秦堪一腳踹去,沉聲道:“別多事,陰天里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別壞了人家的雅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