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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的回答令錢寧和手下們的臉色僵硬起來。
他們滿懷希望和期待,他們把王守仁當成主心骨,卻實在沒想到竟等來這么一個回答。
這個回答沒什么不好,可是想半天想出個逃命快一點的主意的人,為何有臉擺出一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惡心樣子?
近百人翻出近百道白眼兒,錢寧臉色也很難看,卻仍克制著回頭怒瞪了手下兄弟們一眼。
“下官離京前秦公爺有交代,一切唯王大人馬首是瞻,我等只保王大人周全,王大人怎么說咱們便怎么做,余者皆不得干涉。王大人說要逃命,那咱們就逃命。”
王守仁笑瞇瞇地盯著他:“你是不是覺得跟本官逃命很丟臉?”
“下官不敢。”
“古來征戰廝殺,皆以時勢為進退,明知不敵仍以弱擊強,雖氣節可嘉,卻是莽夫所為……呵呵,我王守仁讀了半輩子圣人書,一身萬人敵所學,可不是為了來江西跟土匪拼命的。”
錢寧漸漸懂了:“所以咱們先要避敵鋒芒?”
王守仁慢吞吞道:“其實我認為是逃命,你非要說避敵鋒芒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意思是一樣的……”
“江西處處匪患,咱們避往何處?”
王守仁看著遠方,一字一字道:“九江府城,接管兵權!”
一個人能當上圣人,至少絕不會是懦夫。很快江西地界的土匪山賊們就能領教到王守仁的厲害,但凡有個有心人稍微查一下這位新來的汀贛巡撫的履歷,就絕不會這樣一撥接一撥的騷擾他。
一個在窮山溝里貶謫兩年,連屋子都沒得住,飯食還得自己想辦法種田兼打獵才能吃進嘴的人,就算他成了圣,心中仍有魔,這樣的人多少都有一點報復社會報復人民的想法,哪怕當了大官不適合報復社會和人民,但是對土匪們卻不會太客氣的。暫時的隱忍背后總醞釀著雷霆霹靂。
眾人確定了行程。喬裝成商旅打扮,快速地朝下一個集市急行。路上又遇到兩撥土匪,眾人皆以王守仁定下的逃命原則,避而不戰快速逃離。
終于在集市上買了上百匹騾馬。眾人上馬朝九江府飛馳而去。一日后進了九江城。眾人滿臉喜色,入城后分頭行動,王守仁直奔九江知府衙門。錢寧則分赴九江城內的錦衣衛百戶所,并派出手下赴城外請來九江衛所指揮使。亮出圣旨和調動兵馬的文書后,知府和指揮使老實交出了九江的軍政大權。
直到這一刻,王守仁才徹底松了口氣。
還好,寧王的勢力發展有限,九江府仍在朝廷的掌握中,有了九江府這個據點,即將到來的寧王叛亂仍可壓制。
南昌寧王府。
唐寅又倒在地上打擺子,渾身痙攣亂顫,白眼上翻,嘴角適時地冒著白沫兒,王府的兩名大夫一左一右抓著他的脈,奈何唐寅身子扭動不停,一刻不肯安靜,大夫們把了半天脈卻無法診斷病因。
寧王和李士實站在旁邊,皺眉看著不住顫抖著的唐寅,寧王越看火氣越大,恨不得一腳踩上那張討厭的臉,讓他裝個夠。
“兩位大夫,此人病況若何?真是癲癇之癥嗎?”李士實很客氣地問道。
大夫嘆氣:“脈象既快且亂,按說是發病之兆,不過光看脈象也拿不準,不論什么人像他這樣子動彈,脈象都會亂的,看他發病的表象,倒也不似作假,確實跟癲癇發作一般模樣……”
地上躺著唐寅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渾身打擺子打得更激烈了,嘴角的白沫兒跟溢出鍋的米湯似的越冒越歡實,氣得一旁的寧王虎目含怒,蠢蠢欲抽。
“唐寅,你太過分了!本王哪點薄待你了,你非要出乖弄丑,做出這副樣子戲耍本王?”
唐寅充耳不聞,歡快顫抖,他現在是病人,而且是毫無思想毫無理智的病人……
“歸附本王,天下錢權美色任爾取之,你怕什么?”
唐寅繼續顫抖,抖得有點累……
寧王的身軀也開始抖了起來,和唐寅的頻率很一致,他是被氣的。
李士實靜靜看著這一幕,嘴角閃過一絲邪笑,湊在寧王耳邊悄聲獻計。
寧王猙獰一笑,大喝道:“既然瘋了,本王倒要瞧瞧你瘋到什么地步,來人,端一盆糞水來,本王看你喝不喝!”
唐寅蒼白的臉色頓時泛了青,身子劇烈抖動幾下后,頭一歪,暈過去徹底沒動靜了。
寧王冷笑:“暈過去就沒事了?打的好算盤,來人,把糞水給他灌進嘴里去!”
昏迷中的唐寅臉頰不自覺地狠狠抽搐了幾下。
一只手狠狠抓住了寧王的腳脖子,寧王垂頭看去,唐寅不知何時已睜開眼,滿臉淚水地看著他,神情悲憤莫名。
“王爺,……你太過分了!”
寧王府外的南昌城某個偏僻的茶肆。
茶肆的生意并不好,這些年寧王對南昌城的商販,富戶和百姓大肆搜括,滿城人丁皆苦不堪言,連生計都無法維持,誰還有閑錢和閑工夫喝茶?
這座茶肆的生意也快維持不下去,倒閉關張即在眼前。
今日的茶肆內出人意料地坐了兩桌客人,一桌是兩名穿著短衫普通百姓模樣的漢子,另一桌只有一位客人,這位客人戴著斗笠,進門后都不愿取下,斗笠寬寬的邊沿將客人的臉遮得嚴嚴實實,令人無法窺其相貌。
幸好茶肆只是茶肆,茶博士也不需要相親,客人愿不愿取斗笠是他的自由,只要他不拖欠茶錢,哪怕他是個人見人憎的丑八怪,但他給出的銅板一定不難看的。
殷勤給兩桌客人倒好了茶,茶博士很自覺地退回了柜臺后,繼續愁眉苦臉看著入不敷出的帳簿,掰著手指倒數即將關門大吉的日子。
兩名普通百姓模樣的漢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吹拂著滾燙的茶水,一邊低聲竊竊私語。
他們的聊天里提到“秦公爺”三個字時聲音稍微大了一些,另一桌戴著斗笠的客人聽到這三個字渾身不易察覺地一震,身子便不由自主微微傾過一邊,支著耳朵聽他們聊天。
“今日清晨接到京師秦公爺的嚴令,令我等不惜一切代價救出被困寧王府的唐寅,唉,這樁差事可怎么辦呀……”
“寧王府戒備森嚴,那姓唐的書生被寧王抓進府后連死活都不知,我們南昌城里所有的探子加起來不過百人之數,若是硬闖王府救人,怕是連前門都沒到就被王府侍衛殺得干干凈凈了。”
一名漢子眉頭深皺,忍不住口出怨言:“這姓唐的到底交了什么狗運,竟認識咱們錦衣衛的秦公爺,為了救他,秦公爺甚至連‘不惜一切代價’的死命令都說出來了,為秦公爺死咱老周沒二話,風里火里只等公爺一句話,可是為這姓唐的死,老周心里可有點不大樂意了……”
“你趕緊閉嘴吧,知道這姓唐的什么來頭嗎?”
“聽說是個酸書生?”
另一名漢子笑道:“他可不止是酸書生這么簡單,咱們不是讀書人不知道,大明的士林里,唐寅的名頭大得很呢,別人都叫他江南第一風流才子……”
“嗤!風流加才子……不就是識幾個字的嫖客么?”
“唐寅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咱們秦公爺的情分,那可是實實在在比親兄弟還親,你知道咱們秦公爺出身紹興,公爺未發跡以前混得頗為落魄,據說衣食無著,后來在紹興城里認識了唐寅,二人一見如故,從此唐寅寫詩作畫,公爺便靠他的詩畫賺錢糊口,因為唐寅,公爺才有了好日子,才愈發平步青云,你說就憑這樣的交情,難道不值得秦公爺不惜一切代價救他嗎?”
口出怨言的漢子頓時也轉了話風,不由贊道:“秦公爺真仗義!”
二人說了半晌,卻沒拿出一個救唐寅的法子,兩兩對望嘆了口氣,掏出幾文銅錢扔在桌上,雙雙離去。
另一桌上的客人這才悄悄抬起頭,斗笠陰暗光影下,露出一張絕美脫俗的臉龐。
怔怔發呆半晌,斗笠下那張艷若桃李的俏顏悄然一笑,朱唇微啟喃喃自語。
“原來他已晉爵為國公了……想不到他當年在紹興如此落魄,只有真正吃過苦的人方知人世艱難,才會一心為百姓謀福祉,我沒有看錯人……”
“既然那唐寅與他有舊,而且如此著緊唐寅的性命,我便為了他出一回手吧……”
女子喃喃說著,陰影下的俏面似乎飛上一抹嫣紅,輕輕地噗嗤一笑。
“秦堪啊秦堪,這份人情你欠定了,卻不知你將來拿什么來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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