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六恰是個大晴天。
由于趙王和顧長風此次掛正副帥出征遼東,一是為了平叛,二是掐滅女真諸部興起的某些苗頭,而第三,卻是為了從西邊入蒙古,一舉掃平那些個還打不怕的蒙古部落。于是,此番動用的兵馬除了五萬京衛之外,其他的都是北邊鎮守的諸多兵馬,累計兵力達到了十五萬。
由于顧家眾人都提前在踐行宴上送過顧長風了,這一日本只有顧鎮顧銘兄弟順帶護送章晗來相送一程,但張琪苦求要來看一看,太夫人也就答允了。出了京城西邊的江東門時,但只見一片遮天蔽日一般的旗幟,以及一眼望去根本望不到頭的眾多兵馬。那些鮮亮的衣甲,整齊的兵器,在日頭底下閃出亮晃晃的光芒,炫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而那個坐在一匹通身黃色高大坐騎上,連顧長風都要落后幾步以示恭敬的中年男子,則是醒目得讓人不敢逼視。
盡管趙王戴著頭盔身穿甲胄,但依舊難掩其古樸精干的面容,虎背熊腰的身材,尤其是那一雙不怒自威的眼睛,顧盼之間竟是有一種懾人的氣勢。即便只是將車簾打起了一丁點,確定其不可能在那許多前來送行的馬車中看見自己,可當趙王真的一眼掃過來時,章晗仍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暗想此前雖見過好幾位天潢貴胄,可和此人比起來,真的是差遠了。
車中的張琪亦是在趙王冷冷看過來的時候倒吸一口涼氣,往后縮了縮方才低聲說道:“趙王的眼神怎么這么嚇人的?看他那眼神,好似看咱們這些人很不順眼似的!”
“此次隨軍的勛貴很不少,二舅舅是副帥,但聽說參將一級有兩個伯爵,還有幾位年輕一輩的都在軍中,各家即便家中都餞行過了,可像咱們家這樣來送一送也并不奇怪。可在趙王殿下看來,興許就覺得礙眼了。”
章晗說到這里,見趙王突然招了招手。旋即便有一人策馬上前,正是趙王世子陳善昭。只見他在馬上欠了欠身。仿佛在畢恭畢敬地聆聽訓示,那樣子老實得不能再老實了,卻是和偶爾露出的散漫樣子以及常常露出的書癡情形大相徑庭。她看著不禁莞爾一笑,正思量間。卻只聽城門那邊突然一騎人飛馳而來,嘴里更是高聲嚷嚷著。
“趙王殿下,皇太子殿下請了皇上旨意,前來送行!”
乍然聽到這話,趙王的臉色倏然就變了。大軍出發。今日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們都來了,而文官則是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帶領的一大群人,剛剛好容易才把那些繁瑣的禮儀行完,正準備出發,豈料那位才剛成為東宮太子的九弟竟是親自來了。他倒是不介意在人前演一場兄友弟恭的戲碼。但如今身份不同,他卻不想身為統兵大將,還要向人行禮!
不想歸不想。可當看見不遠處幾十個人簇擁著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風馳電掣地近了前。他仍立時一甩韁繩下了馬。他都如此,其余將官都是如此,當身穿赤色袍服的太子下了馬時,一時間將校紛紛伏地拜謁。而不等趙王全禮。太子便一把將其攙扶了起來。
“三哥不必如此。”
“太子殿下,禮不可偏廢。”
“不是有一句古話。叫做甲胄在身,不能全禮么?”
盡管并非一母所出,但太子和趙王的面貌有幾分酷肖,只是趙王性子深沉不茍言笑,而太子卻是嘴角含笑,顯得溫文有禮。此時此刻一句話把趙王堵了回去,他便正色說道:“雖說諸位皇兄之中,以三哥最為驍勇善戰,但此去遼東苦寒之地,路途遙遠,兼且敵情復雜多變,還望多多保重。”
“多謝太子殿下關切,臣自當盡心竭力。”
見趙王刻板地回答了一句,太子便含笑從旁邊侍衛的手中接過一把佩劍,雙手捧了過去說:“這是我新近得的一口寶劍,本應獻給父皇,但只在父皇面前提過一句,他便說寶劍贈英雄,因而今日我便攜了來送給三哥!但愿三哥此去旗開得勝,早日凱旋!”
倘若是太子說寶劍贈英雄,趙王嘴里答應,心中必然嗤之以鼻,可這會兒太子說是皇帝之意,他便不由得悚然動容。品著英雄這兩個字,他心里雖大為不是滋味,可仍是鄭重其事行了大禮接過。而等到又攙扶了他起來,太子方才走到了武寧侯顧長風跟前。
“和三哥一樣,顧侯才回京不多久,便又要遠征,著實辛苦了。”不等顧長風說出什么自謙的話來,太子便笑著說道,“顧侯昔日隨侍父皇南征北戰,功勞彪炳,此次若是再能得勝歸來,怕是要再進一步了!聞聽顧侯善射,我特請之于父皇,取寶庫珍藏的一把柘木弓賜顧侯,以壯行色!”
顧長風深知皇帝昔年愛騎射,故而珍藏了十幾把名匠所制的寶弓藏在內庫,等閑不賜給外人,此時此刻頓時大喜過望。等到拜謝之后接過那把柘木弓,見竟是此前自己陪著皇帝在寶庫中最為心動的那一把,他越發心中歡喜,一時又說了不少慷慨激昂的話。
雖說賞賜了正副帥,但那都借了皇帝的名義,接下來的其他眾將士,太子便只說了些勉勵的話。眼看時候不早,趙王和顧長風辭謝之后,三軍陸續出發,站在那里的太子遙望著這漸漸遠去的一行,面上就露出了幾許凝重,但轉瞬間,他瞥見路邊一長溜馬車,還有馬車旁邊跪伏的各家下人,以及各種想要上前見禮模樣的各家老少男人們,他不禁挑了挑眉,但卻沒有管那些人,而是徑直招手把陳善昭叫了過來。
“你母妃和兩個弟弟也是今天啟程?”
“回稟太子殿下,正是。”陳善昭瞅了一眼路邊右側掛著趙王府標記的那幾輛馬車,含笑說道,“母親說,既然是父王早上出發,其余人等送了父王正好就此啟程,也免得要來回折騰兩次。等到大軍開拔完了,我就送母親她們到外金川門碼頭坐船北上。”
“原來如此,三嫂還是那性子。”
太子微微一笑,示意陳善昭帶路,到趙王府車隊一行前,見趙王妃已經是急忙下了車來行禮,他便搖了搖手,又說了好些路上小心的話,又含笑見過了幾位郡主,最后便對此行護送北上的趙王庶次子懷柔郡王陳善恩道:“這一路上就你一個男丁,這一大家子就都靠你了,務必小心謹慎。”
見陳善恩慌忙答應了,他沖著趙王妃又點了點頭,這才在一眾護衛的簇擁下上馬離去。從始至終,他卻絲毫沒有搭理今日前來送行的其他各家人。于是,他這一走,那些路邊車馬前頭跪著的下人們方才參差不齊地起來,而各家的老少主人卻不免露出了遺憾的表情。就連顧銘也忍不住對顧鎮低聲嘀咕道:“太子殿下也走得太快了。”
“少說這些閑話。”顧鎮終究年長好幾歲,只覺得今日太子前來相送微妙得很,因而訓誡了弟弟一句,當下沉聲說道,“你送了瑜妹妹和晗妹妹的馬車過去,讓她們道個別。我先回府去對老祖宗稟告一聲,記住,在趙王府中人面前少說話。”
“我知道分寸,大哥放心。”
嘴里如此說,可真的和十幾個隨從把馬車簇擁到趙王府那一行人面前時,見趙王妃等人尚未上車,顧銘仍是不免有些緊張,低頭行禮之后便道出了來意。一聽到他報名,后頭一輛馬車中的章劉氏忍不住把車簾卷得更高了些,見果然一表人才,溫文有禮,她一愣之后,不免對丈夫的當機立斷異常欽敬。
而下了車的章晗先向趙王妃見過禮,隨即便看到了那邊車簾卷起的那輛馬車中,母親正探出了頭來,而弟弟更是不安分地跳下了車。她連忙快步上前,攬著章昶好一會兒,最后便看向了母親,千言萬語卻只化成了一句話:“娘,你們路上多保重。”
“好,你也是!”章劉氏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恨不得就這么把女兒拉上車來,可話到嘴邊,她最終還是擦了擦眼角全都吞了回去,“晗兒,你只記著一條,千萬別勉強!”
忍不住探出身子來的張琪見章晗和母親弟弟辭別,想到自己早早沒了生母,父親也是個指望不上的,因而明知道該設法幫一幫章晗,讓其能和父母兄弟順利團聚,可心里就是不由自主生出留下章晗的心思來,她不知不覺攥緊了手中的絹帕,咬緊了嘴唇,心里盡是火燒火燎的愧疚和不安。直到顧銘提醒了她好幾聲,她這才茫然抬起頭,卻發現是趙王妃正在面前不遠處,這才慌忙提起裙子小心翼翼跳下了車。
“參見趙王妃。”
趙王妃清清楚楚地看見張琪的目光全都落在章晗身上,心里越發信了這對姊妹的深厚感情。道了一聲免禮后,她隨口問了張琪幾句,雖發現其小心謹慎不如章晗大方,但見張琪的臉微微發白,她便關切地說:“如今還在正月,天氣寒冷,聽說你身體嬌弱,難得還陪著章姑娘來送她的家人。”
“是我應該的。”張琪脫口而出說了這么一句,隨即便低下頭去,良久才打起精神抬頭說道,“我只想對晗妹妹的家人說一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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