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一在宮門口與他們暫別,帶著堅就近回府去了。
天氣酷寒,咸陽宮附近少有人至,放眼望去還是一片蒼茫雪原。上一場雪已經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了,卻還沒有一點要融化的痕跡,腳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宋初一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一步踩出一個結實的腳印。近宋府的時候,雪地里忽然有一團白影竄了過來,撒歡似的繞在宋初一跑了幾圈,爪子帶起淡淡的雪,又蹦跶噠往府中跑。
她眼里含著笑意,目光追隨白刃的背影,一抬頭,竟看見一丈之外杵著一名身著黑甲的將士。
皚皚雪中,他拄著巨蒼劍,如豐碑般,端的豐神俊朗!明耀的陽光雪光映射在他微黑的面膛上,笑容璀璨的晃人眼。那一身風塵仆仆,連發髻都未顧得上認真梳理,散落的發絲被曠野里的風拂動,撓著他漸漸松開的眉頭。青年時期正是變化快的時候,才半年不見,他在戰爭中已然歷練為一個不失穩重的男人。
宋初一瞇眼看著他,面上漸漸浮起笑意,一貫清明無波的眼眸里染上了陽光般的暖意。
趙倚樓手下發力將劍插入泥土,幾步走到宋初一跟前,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嘴唇動了幾次,最終卻是一伸手抱住了她。
久別重逢,說什么言語都顯得太輕。
宋初一拍拍他的背,笑道,“一身又冷又硬的盔甲!”
趙倚樓松開宋初一,滿是繭子的手摸了摸她的眼睛,語氣中難掩歡喜,“你眼疾好了?”
“嗯,現在還看不清楚,待再養一段時日就會痊愈。宋初一握住他的手。
手心的溫暖蔓延到彼此心里,把他屠戮的殺氣撫平,把她算計的冷清捂化。依然如同在荒郊里生死相依那時的純粹。
兩人踏雪而行。經過巨蒼的時候,趙倚樓伸手將它拔出。
“你高了半頭,手也大了一圈!”宋初一道。
“嗯。”趙倚樓道,“你頭發都白了。”
“嘶,我說,你就不能說我點好!”宋初一齜牙……宋初一嘆了一聲。“罷了,今日不與計較。”
“懷瑾。”
“嗯。”
“我們成親吧。”
宋初一愣住,轉頭瞧見趙倚樓紅透了的側臉,心中暗暗嘆氣。她從本質上和贏駟其實是一類人,追求雖不同,但所作所為差不多,于她來說,美人再美,抵不過世間大道。若是這世間容不下她,如此誘惑擺在面前。說不定她還能考慮遁世逍遙去,可如今一直以來的夙愿就要有機會實現,教她如何能夠撒手?
趙倚樓察覺到宋初一情緒,不由止住腳步,轉身認認真真的看著她,“皇天后土為證,趙刻誓言今生等著宋初一,只等宋初一,永不反悔。”
他說著。心里那種羞澀之感被鄭重所替代。以往每每被宋初一“輕薄”時,總會莫名的臉紅心跳,心底既抗拒又期待的感覺讓他摸不準自己的想法,然而看見巴王和王后殉國殉情,心頭卻豁然敞亮了。
原來,這般慎重的感情要表達出來竟然很簡單。
“你……不愿意?”趙倚樓未得到宋初一的回應,心中不禁惴惴。
宋初一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笑著搖了搖頭,“我只是從未想過會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莊子在收宋初一為徒之前從未有過教導女徒的經驗。他又不甚拘小節。便把宋初一當男娃一般教養,以至于宋初一很久以后才漸漸發現自己居然是個女的!一直以來她雖然沒有丁點女兒家的小心思。卻也曾很客觀的想過,像她這樣的女子,怕是不會有誰真心想娶吧!
前世在陽城,宋初一與閔遲最要好的時候,閔遲也從未說過要娶她的話,因為兩人心思都不在兒女情長上,所以看得不那樣重。
“我這個人啊,陰謀想的太多,往常逆境中過慣了,如今忽然順風順水竟讓我有些惶惶然。”宋初一握緊了趙倚樓的手,話鋒一轉,“但是,既然你今日說了這樣的話,就不要再想著撒開我的這只手。”
作為一個女子來說,她的手不好看,但指頭一動便可傾覆一城。宋初一性子奇特,她一貫很寡情,但對于背叛卻付諸最深的恨和最無情的手段。
“好!”趙倚樓毫不猶豫的答道。
其實宋初一自打重生之后就沒能消停過,替衛國游說時被閔遲捅刀子,魏國被追殺,巴蜀失明,滅國論風波……樁樁件件都是要命的大事,但對于生存在這個戰火紛飛年代的人來說,真的不算什么,尋常庶民什么事情不做還隔三差五受難,更何況她這種挑事兒的?
所以順不順當全在于心態,反正宋初一是覺得自己時來運轉了。
傍晚時候,籍羽和季渙回來,宋初一讓人擺了一頓接風宴,把甄瑜也叫出來一并熱鬧。
歸根究底,甄瑜對司馬懷義那件事情的處置并無什么過錯,只是暴露出她打心底沒有把宋初一當做自己人,不過這世上能讓宋初一介懷的人可不多。甄瑜之于她,也不過就是個可有可無的棋子,不管表面上多么熱情,心里一直都是淡淡的,所以不會對其過多要求,只要不存反咬之心便是顆好棋子。
“先生,嬌嬌來了。”
廳內幾人正閑聊,便聽見侍婢道。
宋初一道,“進來。”
屋門打開,還未見人,一股幽幽蘭花香氣和著寒風拂面而來,籍羽和季渙不禁轉頭向門口看去。
環佩叮當,甄瑜一襲嫩黃色的曲裾,上面三色藤蔓刺繡,一張秀美的臉上未施濃妝,清淡而柔和,在嚴冬里顯出幾分暖融。
“這捯飭的好看!比平時總是一身蘭色強了不知幾倍。”宋初一率先贊了一句。
甄瑜微微抬頭,正欲答話,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被旁邊的趙倚樓吸引。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樣端坐,而是斜靠在白刃身上,壓的它不能動彈,修長的手卻捏著塊肉逗它,他一襲象牙白色寬袖大袍,如緞的黑發半攏半散,從寛肩上流瀉下來,修眉入鬢,在爐火融融光中,如夢里神祗。
她一直以為樗里疾已經頂好看了,今日方才知,原來世上竟有公子如斯!
趙倚樓察覺到甄瑜的目光,微一抬眼,戒備和殺意不慎泄露。
甄瑜臉色一白,慌亂的避開他的目光。
趙倚樓并非刻意威嚇,只是他本就如同野獸般對人防備甚深,再加上這半年都在殺戮中度過,身上的戾氣一時難以壓制。
宋初一見氣氛一時有些冷場,便道,“妹子過來,我給你引見幾個朋友。”
甄瑜乖巧的應了一聲,垂頭匆匆坐到宋初一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