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息于陌番外四憶主(贏駟番外)
我是陶監,從十歲起便斷了子孫根在咸陽宮中伺候,二十五歲之前一直都是王宮書房中最低等的灑掃寺人。我做的不算好,但也從未讓人挑出一絲毛病來。
日復一日,生活枯燥至極,直到二十五歲那年。
如今我年過五旬,歷經三代君主,一生的記憶里卻九成都是只關于一個人,他是大秦的君王——贏駟。
我心中最感激的人是商君,因為倘若不是新法廢除了殉葬制,在孝公歿時,我早已是王陵下一縷幽魂,也就再沒有機會侍奉新君。
新君登基時不過十八歲,他在外歷練許多年,顯得比同齡人要成熟穩重,手段狠辣,毫不容情,不比孝公那樣寬和。我們這些螻蟻一樣的人無不戰戰兢兢,因為倘若君王脾性不好,就算什么錯事都沒有犯,哪一天他心情不順暢了,我們一樣可能沒命。
我記得很清楚,新君入宮五天殺了兩個人!
咸陽宮氣氛壓抑。
當時,書房已無管事內侍,新君召集了所有寺人,問有誰愿意做近身內侍,我渾身止不住的打顫,但還是咬牙站了出去。
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活膩了,厭倦了枯燥的生活。
盡管如此,我還是很懼怕死亡,那時我埋首并極力的弓起身子,感受到那個人居高臨下投過來的目光,讓我遍體生寒。
殿中所有人慶幸自己得救的同時,私底下都在賭我能在新君跟前待上幾天,而我在他們或同情或嘲諷的目光里極力安撫自己緊張的心情。
真正近身伺候時,我反而慢慢放松下來。他很少說話,甚至有時候我偶爾沒及時反應,他會自己倒水,一開始我惶恐極了,以為過不了幾日他就會令人把我拖出去殺了,但奇怪的是,一個月后我居然還好好的活著。
于是我不禁想,前兩個內侍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被殺的呢?要知道,他們都是侍奉先君一生都沒有出過錯的呀!
在我當柱子站的這段時間,我漸漸發現他一些喜好,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何等身份要做何等事”,他反感別人多管閑事,更不能容忍做的事超出自己身份的人,而我之所以能安然無事的活到今天,恰恰是因為我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我頗識得幾個字,亦懂得許多道理,至少不算愚昧無知,因此在他身邊伺候越久,對他的敬畏之心便越甚。
處事利落狠辣是因為他有一雙慧眼,還有無可比擬的睿智,他能很快判斷一件事情的利弊并迅速作出最有利于秦國的應對。
在他一生中,所有的事情只有該做和不該做,沒有能做或不能做。
猶記,公子虔被處刑那日傍晚,一向勤政的他卻什么都沒有做,在角樓上獨坐到天明。
公子虔雖是庶出,卻是他血親叔父,又做過他的太傅,情分可想而知。
我遠遠的看著他一襲玄衣的孤獨背影,第一次真切的意識到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高在云端的神。
打那以后,我便嘗試在該做的范圍之內極力的做好一切。
突然有一日,在我為奉茶時,他突然從堆積如山的奏簡中抬起頭來,盯著我問:你叫什么?
這是他第二次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第一回他眼睛一掃而過,便令蜷在地上的我渾身打顫,而這次居然不慎撞上他的目光。
他漆黑的眼眸在直直盯著人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我兩腿發軟,噗通跪伏在地,緊張的咽了咽,顫聲回答:陶井。
因為我母親生我時候正在井邊打水,所以便以井為名。
“陶監。”他道,“你日后便是我身邊的內監。”
這是他兩個月一來對我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是我意料之外,他話中的內容,更在我意料之外,因為我一直以為,他把身邊的這些宮人只看做擺設從來不多在意,卻原來都看在眼里!
我才盡心盡力服侍兩個月就升作內監。
我從此以后更加盡心,并且更加謹守本分。
調職之后,當值的日子我寸步不離的伺候,有了更深入認識這位一代霸主的機會。
難得閑暇,他就會拿出一只玉匣,取出里面的羊皮卷看的津津有味,得妙處,唇角微微揚起,那是他難得愉悅愜意的時候。后來我也能常常見到他笑,但幾乎都是得了勝仗或者計謀成功時的暢快,笑聲爽朗,卻遠遠不如握卷時唇角微揚。
我私下偷偷打聽過,知道那是衛國使節宋懷瑾獻禮之物,號稱三絕:一是持匣美人,二是美玉匣,三是匣中奇卷。
可我見,他對美人和匣子興致缺缺,獨愛匣中之物。
不久,那個衛使入秦,他竟然裝作司馬將軍親自出函谷關相迎!
自宋懷瑾至秦,他心情好的時候多了起來,我在旁邊站著所受到的壓迫感明顯減少,甚至在前殿朝會時,我依舊能從他威嚴之下感受到細微的愉悅。
我忍不住去打量那個令他高興的少年,我只能看見少年的側面,很羸弱的模樣,面目尋常,絲毫不見出奇之處,但令我很驚訝的是,他年紀輕輕坐上柱下史之位,沉靜如深淵的坐在那里,竟然和那樣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臣般,半點不露怯。
就是這樣一名少年全程謀劃,陰謀陽謀,用了不到一年便將盤踞在大秦一旁數百年的巴蜀滅了。我并不震驚,因為我的主子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決定,也沒有看錯過人。
那期間,王上成親了,力排眾議娶了一個魏國公主。
終于有了主人,與此同時,王上一添了許多妃子,一下子充實起來。
我能看出國后很迷戀王上,有很多見過王上的女子都很迷戀他,然而,王上這樣一個人,一份需要向他索求什么的情愛是負累,他什么也給不起。
王上將國后的心意都看在眼里,起初他也許是對她抱有愧疚,也許有過白首偕老的期望,而終究不能成。
其實國后是個很好的女子,出身高貴,知書達理,溫和良善,努力的想要博得王上歡心,只是求而不得令她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慢慢變得有些不可理喻。
好像夫妻感情的破裂都是國后的錯,我也曾一度覺得國后太不了解王上、太不明事理,可后來發現,也不盡然。
王上想要好生照顧妻子,給了一切在他容忍范圍之內的特殊待遇,然而心卻拒人千里之外。
我一開始以為王上一心撲在政事上,是不屑兒女之情,許多年過去我才明白,原來王上的心早不知何時已付與旁人。
回憶起來,我已經不太能記得清是什么時候知道宋懷瑾是個女子的事了,只記得剛開始好幾年都不信。
待此事已經成了不爭的事實,我猛然覺得王上對宋懷瑾的情何其刻骨。
縱然整個捆起來都抵不上一個謀士,把宋懷瑾那種滿心計謀的女子放在極不安全,但若是王上只圖一時之快,應不會克制至斯。
我曾無數次看著他站在角樓上眺望,也曾不止一次看見他算著日子,低喃:式微,胡不歸?
這是政事和私情的選擇,也是他性子驕傲所致,但是我揣測,更因情深。
他要求旁人謹守本分,自己一生亦謹守著為王的本分,他口中從未言過感情之事。
在他重病臥榻之際寫下遺囑,我頭一回做了逾越之事,我勸他:王上不如召太傅入宮住一晚敘敘吧。
他沒有怪罪我,而是陷入了沉思。
隔了半個月,他留宿太傅,我清楚的看見他手指微微顫的一瞬,立刻攥緊。
那樣一雙翻云覆雨之手,竟因著這樣的事情而顫抖!
晚上,我隔著簾子在獨自外殿伺候,聽見他說:寡人了解你,比你想象的更深,寡人的心意,亦……
眼淚不覺間流了滿臉。
枕墊上的安神香中摻了一些迷藥,宋懷瑾昏睡過去,他才擁她入懷。
能同榻而眠,能在彌留之際抱著她,于他來說,已是另一種圓滿。當晚他心神一松,幾乎吐出了那一口咬牙吊著的氣,我見他半昏迷過去,急的在他耳邊不斷的道:您和太傅的棋還沒下完,沒下完。
這是一語雙關,他與太傅有一局棋下了一半,約定以后再繼續,另一方面他著手布的局還沒完。
他道:下不完了。
他還是挺了過來,然而那一局未完的棋終究沒有機會再下,他手中的布局,也因為生命的消逝而草草了結,留了許多尾讓右丞相收拾。
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連死期都可預料,惟獨算不出何時付了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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