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醫到

第一章 生死

花墻里藏著一所院子,小小的三間院落,走廊下卻站滿了下人,一扇軟簾被掀起來,滿手鮮血的穩婆面目蒼白地疾走出去。

楊茉蘭聽到穩婆著說:“姨難產,想要見五爺。”

接著是常老夫人哽咽的聲音,“再去想想法子,這孩子……我妹妹將她托付給我……她才小小的年紀……”

楊茉蘭心中一緊,自從來到常家,她就將常老夫人當做親祖母一樣看待,若是此時她能在老夫人身邊,一定勸老夫人不要傷心。

不要傷心,這都是她的命。

她命不好,怪不得旁人。

身邊還有穩婆催促,“姨,您再用用力。”

她已經拼盡了全力,可是命運總是和她開玩笑,最關鍵的時刻給她重重一擊。楊茉蘭覺得很累,眼皮上似是墜了石塊,怎么也睜不開。

依稀想起小時候,父親讓下人在后院搭了個秋千,旁邊種著幾株大玉蘭花,遠遠看去開的朦朧如同剛落下的雪片。

乳母將秋千蕩起來,母親在旁邊喊,“小心點,小心點。”

她笑著,正想要乳母摘幾朵垂絲海棠給她戴,轉過頭就看到了常五,常亦寧,秋千飛高了些,陽光正好刺進她的眼睛,她瞇起來隔著陽光瞧他。

他整個人閃閃熠熠,色彩斑斕,從此之后她再也沒有見到更漂亮的人。

她一下子耳朵轟鳴,連乳娘的聲音都遠了。

嗚嗚嗚,嗚嗚嗚,如同她現在心酸的哭泣聲。

那時候是美好的,只是每次回想起來心境都不同,如今就剩下傷心。她害怕,慌亂,因為要離他遠去,她這輩子守著他,等著他,現在卻要離開他。

現在她才明白,他就是那天照在她臉上的那道陽光。

楊茉蘭抬起手臂,拼命地喊著,“亦寧,亦寧……”

身體是撕裂帝痛,可是她依舊在支撐。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被挽起來,耳邊傳來溫和的聲音,“別著急,按穩婆說的做。”

楊茉蘭睜開眼睛四處看,屋子里的下人已經退了出去,只有兩個穩婆和常亦寧在守著她。

常亦寧的面容著,聲音卻難得的柔和,“養養神,再用力,穩婆說已經差不多了。”

她心底升起一絲希望,卻依舊感覺不到身上的力氣,只覺得下身如同泡在冰水里,說不出的、冰冷,楊茉蘭嘴唇開合著,“我要生下孩子,將來……將來……你待他好好的……我也想……我也想……”五夫人心腸狠毒,要不是被賜婚,老夫人如何也不肯答應這門親事,本來該名正言順嫁進常家的人該是她。

話雖然沒說全,常亦寧卻能聽明白。

常亦寧垂下眼睛,拉著她的手,“好,我答應你。”

楊茉蘭欣喜地去握常亦寧的手,她嘴角微翹,臉上流露出恬靜的笑容。小時候他看到喜歡的東西,他的眼角會泛出細細的笑紋,經過了時間的沉淀,那細小的紋理卻消失干凈,變成了得體的神情,當他歡喜的時候她卻還能看到,他眼睛里住著的那個小孩子一如從前地對她笑著。

穩婆這時候上前,“五爺該出去了。”

常亦寧起身離開,楊茉蘭慌亂地去看常亦寧,可她的眼睛被汗水黏住,怎么也看不清楚,仿佛他高大挺拔的身姿將屋子里的光也全都帶走了。

別走,別走,別走啊。

“姨,用力。”

楊茉蘭微抬起身子,鼓足了身上所有的力氣,尖銳帝痛過后,像是什么一下子裂開來,一股熱流頓時涌了出來。

這下她感覺到暖和了,一瞬間的溫暖,讓她舒服的想要嘆息。

穩婆滿身是血的大聲叫喊。她卻已經聽不清楚,只是看著眼前的窗子,俱一色的絳紗,好像她家里庭院中的六角亭子,她常在那里和乳母躲貓。湖中種著蓮花,她趴在雕欄上看魚兒在蓮葉下游來游去。

這時候她恰好想起亭子上提的楹聯,淥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

她的一滴汗落在湖中,湖水頓時起了波瀾,將乳母嚇了一跳,忙將她抱在懷里。

她“咯咯”地笑個不停,整個亭子里都是她歡喜的聲音。

她其實是在想那個蕩舟人,何其癡呵,不過被表象迷惑,忘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耳邊依稀傳來穩婆嘆息的聲音,“這姨原來是楊家人呢,怎么連一點醫術也不懂得。”

“哪個楊家?”

“就是三代太醫院院使,將藥鋪開滿京城那個,還有一位大人外放做了大官。”

“那有什么用,最終還是抄了家。”

楊茉蘭只覺得一只手爬上她的鼻端,“這姨……怎地這樣傻,什么話都相信,臨死了也不明白……其實我們見過比這更重的情形,還不是順順當當地生了下來,現在硬是要一尸兩命……可惜了小小年紀和肚子里的公子。”

另一個低聲喊,“別亂說,不要命了你,給了銀子,我們就要將事做好,說難產就是難產,大宅子里的事,還不都這樣。”

她想要思量這話的意思,剛喘一口氣,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小時候她笑著和乳母說,“我要做那讓人發愁的荷花,不做那傻傻的蕩舟人。”

事與愿違,這一輩子她好像都傻傻地站在那里,到最后也沒能弄清楚,她的命為何這樣凄慘。

“叮鈴鈴,叮鈴鈴。”

楊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她總是會做同一個夢,一個叫楊茉蘭的女子難產而死……

鈴聲繼續響著,楊茉拿起電話,那邊立即傳來讓她熟悉的聲音,“楊茉,好歹是夫妻一場,你要不要將事情做絕。”

楊茉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這通電話比她預想的要早些。

陳東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因為闌尾炎住院和她相識、相戀,為了他奔仕途,她獨自撐起這個家,照顧雙方長輩,眼見著他的官越做越大,開始嫌棄她這個糟糠之妻,上個月在他的手提電腦里,楊茉發現了律師發給他的離婚協議書。

楊茉不說話,陳東接著說他的難處:“我也是為了將來的發展,書記的女兒喜歡我,你說我能怎么辦?我們先假離婚,等我升了職情況定下來,我們再回婚,到時候生個孩子,我一定會好好待你。”

結婚這么多年沒要孩子,到了離婚時卻跟她說生個孩子,楊茉冷笑一聲,“仔細看看我寄給你的東西,你那些受賄的證據公之于眾,你還哪里來的前程。”

電話那邊安靜了片刻,陳東立即咬牙切齒,“楊茉……你到底要怎么樣?”

楊茉臉上浮起報復的笑容,聲音冷漠,“我這有一份離婚協議,房子、財產全部歸我,你……凈身出戶,只要簽了,我就把證據給你。”

“楊茉,你是不是早就盼著這一天。”

出軌的人不都該是得意洋洋的神情,難得他會這樣驚慌,楊茉伸手掛掉電話。

自從認識了書記家的女兒,陳東第一次這樣期盼著回家,慌忙不迭地打開家門,明亮的客廳里坐著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旁邊的是妻子楊茉。

“這是孫律師,是他起草我們的離婚協議,你看看如果沒有問題,就簽了吧!”

看到陳東不安的目光,拿起離婚協議微微的手,楊茉心中升起一絲快意,已經背叛了她和家庭的男人,不值得半點的可憐。

“我簽字,東西呢?”陳東顧不及避開律師,沒有了財產,還有書記這條路可以走,只要有前程,錢算什么,權當做打發了一個惡婦。

楊茉將大大的信封拿出來放在腿上。

“我怎么知道這些東西全不全?”

楊茉看向大門。

“你這是鐵了心……為了這點財產,日后可別后悔,”陳東握緊了拳頭,拿起筆來翻到離婚協議最后一頁簽上名字,律師將離婚協議拿起來,楊茉這才站起身。

十幾年的夫妻,一紙文書宣告完結。

她卻一點都不覺得惋惜,早在知曉他出軌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鐵起心腸。楊茉揚起手,厚厚的信封甩在那張體面、文雅的臉上。

他要拋棄她,她就要看著他落魄、潦倒直到一無所有。

楊茉關掉衣兜里小型的信號干擾儀,陳東的電話才迫不及待地響起來。

“陳東我爸爸被紀檢帶走了,這可怎么辦啊?”嬌滴滴的聲音已經哭到嘶啞。

陳東差異地抬起頭,看到楊茉的笑意在嘴邊慢慢擴大,“陳東,你以為挽著那個女人的手會去哪里?”

楊茉伸出手來指向門外,“走出去看看,迎接你美好的明天。”

“楊茉。”身邊傳來嘶吼聲。

結束了這段婚姻,眼見著出軌的丈夫被紀檢帶走,楊茉終于可以睡個好覺,她和夢中的女子不同,那女子只會做砧上魚肉,而她卻會讓那些害她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楊茉迷迷糊糊中看到一個人向她走過來,隨著那人的面容逐漸清晰,讓她越來越吃驚,來的那個人長相幾乎和她一模一樣,只不過她穿著藕色的褙子,梳著發髻,臉上帶著幾分愁緒。

“你是誰?”楊茉忍不住先開口詢問。

“我是楊茉蘭。”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楊茉蘭輕輕開口,“我曾許愿想要一切重新來過,現在是實現我們愿望的時候了。”

楊茉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眨眼間楊茉蘭消失的無影無蹤,天空中像是下起了一場細雨,如絲絹般落在她身上,她抬起頭,一縷光芒從天而降,讓她微微暈眩,腳下跟著一空,頓時掉了下去。

大周朝,中通二十四年春,楊茉蘭十二歲,這一年對于楊茉蘭和楊家來說極為重要。

安慶府知府楊秉政因侵沒國款,盤剝百姓畏罪自戕,楊大太太悲慟殉夫,消息傳到京中,楊家被抄家,京中內外三十余家藥鋪查封,楊老夫人接下楊秉政夫妻的棺木不久也因病撒手人寰。

百年杏林傳家的楊氏,一下子在京中消散的無影無蹤,只因為楊家和常家早有婚約,十二歲的小女兒楊茉蘭便被楊老夫人托付給了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