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香緣

297 殺人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全文字無廣告)話說林錦樓攜香蘭離京那一日,譚露華喂林錦軒吃了藥,將他哄睡了,便打開鏡匣文具梳妝打扮,金纍絲釵,翠梅花鈿,攢珠黃烘烘的金籠墜子;臉上濃妝艷抹,黛眉粉腮,唇上涂了三四重胭脂;上穿大紅遍地通袖袍兒,貂鼠皮襖,下穿百花裙兒,打扮得粉妝玉砌。從箱子里取出一包碎銀,一雙男鞋,用花翠汗巾包著,把彩鳳喚進來道:“去瞧瞧,各房各屋都歇了沒”彩鳳出去一遭,回來道:“太太那頭早就睡了,尹姨娘那屋也熄了燈,今兒大硯門的,各屋都歇得早。二爺也睡了,那廂綠蘿守著值夜。”

譚露華低聲道:“去跟綠蘿說,我這兩天身上不爽利,怕過病氣給二爺,在外頭隔間睡,讓她晚上伺候精心點,你在這頭盯著,有事情麻利兒知會我。”言罷把自己穿厭了的一件襖兒隨手賞了她,遂悄悄出了門。

一路自然暢通無阻,半個人也沒瞧見,待出了角門來到街上,一扭身便進了巷子里一處屋子。那屋外頭隱有破敗之象,可屋中卻香氣氤氳,溫暖如春,瑤窗素紗罩,繡幕銀鉤懸,褥隱華茵,禷紅小幾,端得是個豪華所在。戴蓉正歪在床頭吃酒,見譚露華來,連忙下來滿斟一杯酒,笑嘻嘻的遞與她,說道:“心肝,這許久沒見了,可得吃這一盅交杯酒。”譚露華一行把門掩上,一行把眼兒斜溜著戴蓉道:“這些天沒見你人,都干了什么營生莫不是又勾引哪家老婆去了”

戴蓉在她腮上擰了一把道:“我這心里一徑兒光想著你,哪還能容得下別人。”舉起杯喂譚露華飲了。摟住便親嘴,二人擁成一團,難解難分,當下便倒在床上起來。

原來因香蘭誤食絕育丸病倒,林府內一片蕭殺。也將譚露華嚇破了膽,不敢再同戴蓉私會,后香蘭身子漸漸痊愈,譚露華方才跟戴蓉偶爾見上一回。這一遭林錦樓出門,更是天賜良機,譚露華連忙遣人送信。同戴蓉幽會。

一時云消雨散,譚露華長長嘆了口氣道:“多早晚你我二人天天在一處就好了。”

戴蓉道:“等你那死鬼老公死了就是了。”

譚露華嗤笑一聲道:“他死了又如何難不成你把你那閻王老婆休了,把我娶進門”

戴蓉吃吃笑道:“反正你老公也是個擺設,你我小別勝新婚,這樣也沒什么不妥。”

譚露華哼道:“你是無不妥之處了。我是一心一意跟你,就怕你的心跟我隔著幾重山。”

戴蓉道:“我待你的心你還不明白林霸王什么人物,倘若知道我偷他弟媳,還不生生撕了我,我拼著見你,連性命都不顧了,你要還說旁的話,倒是傷我的心了”見譚露華容色緩了些。又輕聲哄道,“心肝,好人。前一遭我求你的事如何了”

譚露華嘆一口氣起身,在衣裳里摸了一陣,取出那包碎銀遞與戴蓉道:“都在這兒了。”

戴蓉打開一瞧,只見都是成色不堪的散碎銀子,在手里掂了掂,也就六七兩模樣。登時沉下臉色道:“怎么才這么少”

譚露華登時臉色通紅,道:“人家辛辛苦苦。扣吃扣穿攢下來的,你還嫌少這是我做冬衣的銀子。若不是陳香蘭送我一件貂鼠的,我這一冬都無御寒的新衣裳穿你都問我要了幾回銀子了一回說做生意賠了沒銀子,借了印子錢,怕事情傳揚出去誤你前程;一回又說要化銀子捐官;這一遭說自己因打人惹上官非,我林林總總給了你將要一百兩,連嫁妝都要貼進去了”一行說一行氣得直哭,心里雖恨,卻不敢說重話,生怕惹惱戴蓉,令他再也不來了。要說這譚露華也真個兒唯戴蓉一人是命,先前戴蓉尚給譚露華送些銷金帕子、鴛鴦荷包之類的小玩意兒,后來戴蓉漸漸生厭,找了新樂子,要將譚露華拋在腦后。譚露華連哭帶鬧又威脅一回,又常送戴蓉衣衫用具,補貼銀兩,戴蓉方才熱絡上來,甜言蜜語,海誓山盟。

戴蓉一見譚露華惱了,心里不耐煩,臉上卻只好堆出笑,摟族道:“哭什么,這一遭怨我!該打!該打!”說著拿起譚露華的自己的臉,方才將譚露華哄得破涕為笑了。

正在這個當兒,只聽門口有人喝道:“好淫婦!偷賊養漢!原來把我兒子的銀子全都貼補這小白臉了!”只聽“咣”一聲,大門被踢開,尹姨娘手里舉著一根捅爐子的火叉,氣得渾身亂顫,雙目赤紅,沖進屋便朝床上亂捅。

譚、戴二人大驚,譚露華尖叫不迭,擁著被連連躲閃,戴蓉渾身光溜溜翻下床去,抓了衣裳便要跑,又被尹姨娘用火叉打回床上,只聽她口中“賤人、淫婦”恨罵不絕。原來這尹姨娘晚上起夜,想著這兩日林錦軒身上不爽利,心里念叨著便往林錦軒屋里來看,卻見譚露華不在,彩鳳語焉不詳,支支吾吾,三言兩語哄她出來,尹姨娘心中便起了疑,恰探頭往外一瞧,只見皓月當空,直映著雪地上有一行鞋印字。尹姨娘早與譚露華不和,疑她夜半與下人做下齷齪,遂抄起一柄火叉悄悄順著鞋印出去,在窗根聽到他二人說話,更是心頭冒火,不管不顧沖了進來。

戴蓉挨了幾下打,身上火燒火燎,不由怒道:“賊婆娘!惹急老子,將你殺了倒也干凈!”劈手去躲火叉,尹姨娘自然要和戴蓉拼命,在這一爭一搶之間,只聽“噗”一聲,尹姨娘登時瞠大雙目,渾身僵硬,直愣愣低頭去看,只見那火叉不偏不倚,正正插進尹姨娘胸口。戴蓉登時傻眼,手不自覺往后一抽。把那火叉拔出來,只見那胸前的血“噗”一下四下噴濺,譚露華嚇得捂住臉尖叫起來,尹姨娘趔趄著往后倒退幾步,晃了晃。“咣當”一聲栽歪在地,腿蹬了蹬便沒了聲息。

屋中一時靜下來,只聞得譚、戴二人急促喘息。譚露華嚇得渾身的血都涼了,胡亂披了衣裳跌跌撞撞下了炕,上前一摸,尹姨娘瞪著眼。早已沒了呼吸。譚露華抖成一團,牙齒“咯”直響,兩行淚“唰”一下淌下來,望向戴蓉,哭道:“這這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戴蓉也是心亂如麻。抓起枕巾抹了抹濺在臉上的血,披了衣裳起來,先將大門關緊,走過去踢了踢尹姨娘的尸首,在椅上坐了下來。譚露華忙上前,帶著哭腔問:“怎么辦啊怎么辦”

戴蓉把幾子上的酒壺舉起來,對著嘴兒將里頭剩得吃了個干凈,抹了抹嘴。冷笑道:“怎么辦自然裝成無事,你回去接著當你林家二奶奶,我回去做戴家三爺。這老婆娘怎么死的,你我毫不知情。”

“萬一林家人知道了”

“嘶,你不說我不說,他們怎么能知道”

“我說露華,這一遭出了這個事兒,你我日后可不能再見了。我心里雖惦記你,可是這唉。看來你我緣分也只能至此了。”戴蓉說著去瞧譚露華臉色,卻見她垂著頭。一頭烏發遮著面,戴蓉柔著聲音道,“你我也是恨不相逢未嫁時,往日里互訴衷腸倒也省得,可這一遭鬧出人命,再一處私會,被林家查出來,只怕你我都沒好果子吃啊”

一語未了,只見譚露華猛抬起頭,一張秀美俏麗的臉上竟帶著兇狠猙獰之色,朝戴蓉欹身上前,恨聲道:“姓戴的,你想甩了我沒那么容易!我這份情挖心掏肝的給了你,可就沒想再這么白白的收回去!尹姨娘死了,你想拍拍屁股裝沒事人跑了,尋外地躲個兩年再回來,脖子一縮做烏龜,生死由我呸!想得美!即便我下十八層地獄,也要拉你當陪葬!”

這番話正正戳中戴蓉心事,戴蓉賠笑道:“怎么會怎么會我待你什么心,你還不明白”說著去抓譚露華的手,只覺她手冰涼入骨,顫抖如秋葉一般。

譚露華聽戴蓉這樣一說,心便軟了,臉上淚珠子唰唰滾下來,她朦朦朧朧的瞧著戴蓉俊俏的臉兒,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哽咽道:“我也知道,你不會這般絕情,你是真心待我的”

縱然戴蓉待譚露華有幾分真心,此時也消磨得不剩幾絲了,可少不得又賠小心,試探道:“你的意思是”

譚露華一抹淚兒,眼里光芒閃動道:“戴郎,你我二人遠走高飛罷!”

戴蓉驚道:“什么”

譚露華道:“我手底下還有些珠寶,不如你我二人就此遠走他鄉,自此后生兒育女,長相廝守,豈不妙哉”又冷笑道:“你若不應,我天明便去報官,說你強奸了我,又殺了尹姨娘,橫豎我得不了善終,還不如你來陪我,到黃泉路上也有人做伴!”

戴蓉只覺譚露華瘋了,可聽了她這話,心里不由連連叫苦,口中道:“好,只是此事要從長計議”

譚露華不等戴蓉說完,便忙不迭的穿衣穿鞋,說:“我這就收拾,趁天還沒亮,咱們趕緊走罷!”

戴蓉暗道:“你這婆娘瘋了,我可沒瘋,眼見家里找上靠山,眼見這幾日便要興起大事,戴家興旺指日可待,屆時又何懼林家同你這婦人私奔,我何苦來哉的!”想到譚露華方才威脅自己,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更仗著幾分酒意,暗道:“殺一個也是殺,殺一雙也是殺,今兒個橫豎都殺了干凈,這一回糟心事兒橫豎與我再無相干!”想到此處,鬼事實差一般撿起地上的火叉,悄悄走上前,對著譚露華后腦上便是一擊。譚露華大驚,扭過頭,瞠目結舌,搖了兩搖便栽倒在地上,再無聲響了。

戴蓉見譚露華倒在血泊中。將手中的火叉扔了,跪在她身邊流了兩滴淚道:“露華,你別恨我,我這我這也是迫不得已下輩子投生個好人家罷,逢年過節。我給你多燒紙錢。”言罷起身,慌慌張張將衣裳穿了,將要走時,仍去拿譚露華給他那包碎銀,忽見譚露華的裙帶扔在炕角,上頭系著一個荷包。

戴蓉認得那荷包。先前譚露華向他吹噓楚家二公子楚大鵬傾心于她,曾借荷包對她傳情。楚大鵬乃廄首屈一指的英俊風流人物,譚露華引以為榮,偏此事隱秘,又不能同旁人夸嘴炫耀。譚露華便日日把那荷包系在身上,仿佛戴著它便以茲證明自己如何令男人傾倒一般。戴蓉便將那荷包解下來,塞到譚露華手中,而后轉身出去,反手關上了門。暫且不表。

卻說香蘭,尚不知林錦樓動怒,只心中暗思道:“趕明兒個就差個可靠人悄悄把東西送到宋柯府上便是了,不必讓他們知道是誰送的。省得讓他和鄭氏徒生煩惱,我盡心了就好。”又琢磨宋柯原說過,有個如今在湖南為官的顏大人原是宋柯父親的摯友。還曾幫過他們母子,不如便以此人名義送財物過去,反正天高水長,也無從對癥。轉念想了想,又覺著有些不妥,只覺站在風地里頭有些冷。便裹了裹披風先回了房,她剛剛將披風解了。便瞧見林錦樓走進來,四仰八叉往榻上一坐。腳架了上來,雪凝緊隨其后,她方才自己說完話林錦樓臉色發沉便知道不好,偏不知自己錯在何處,想給香蘭遞個眼色,林錦樓便朝雪凝皺著眉揮手道:“誰讓你在這兒的這兒有人伺候,滾一邊兒去。”

雪凝不敢言語,面帶憂色,退了下去。

香蘭便上前,將銅壺里的熱水倒在盆里,絞了熱手巾上前給林錦樓擦臉,皺著眉道:“晚上又吃酒了”頓了頓又問道,“方才跪在院門口的是誰大庭廣眾之下鬧成這樣,也不好看。”

林錦樓把手巾從臉上拿開,瞇著眼瞧著香蘭道:“怎么著窯姐兒抱爺的腿你瞧不慣,你朝老袁打聽你老相好的下落這就高尚了”

香蘭一怔,一雙圓亮亮的眸子看著林錦樓,咬著嘴唇低頭不做聲,轉過身去給他沏茶。林錦樓只覺一拳頭打在棉花堆上,心里愈發惱上來,咬咬牙扯了扯衣襟,站起身走上前道:“說話!”

香蘭背對著林錦樓道:“倘若我同你說,我想回報宋柯的恩情,差人送銀子給他,你會答應么”

林錦樓冷笑道:“廢話!爺憑什么應早就同你說過,日后不準再提宋柯這個人!”

香蘭定定站著,不說話。

“怎么不吱聲了,嗯是不是特想跟宋柯那小子去貴州啊,是不是想跪在地上求爺成全你當他小老婆啊,啊”

香蘭臉色發白,眼里已有了淚意,她扭頭一看,只見林錦樓正在哼哼冷笑,只是這笑容太可怖,幾乎要咬牙切齒。

林錦樓只覺胸口一陣疼,火氣突突的頂著太陽穴,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只瞧見香蘭慘白的臉和手足無措的模樣,他只覺這怒意不堪忍受,嫉妒、憤恨、難過,如同一團焚身的火,將他全身上下將要吞噬殆盡。他對眼前這女人千好萬好,他幾乎也已認為這女人已對他有幾分情意了,可到頭來仍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只要宋柯有個風吹草動,這女人的心便會呼啦啦飛過去,他再如何做小伏低,刻意溫存也猶如一場空。

自作多情!

這四個字壓在他心上,幾乎讓他承受不能。他手一揮,直將香蘭手中那盞茶打翻,杯子摔在地上“嘩啦啦”一陣響。

雪凝聽到動靜慌忙走進來,林錦樓指著她鼻子罵道:“滾!誰讓你進來的沒眼色的東西!”

雪凝從未見過林錦樓如此鐵青著臉,嚇得雙膝發軟,忙不迭退了出去。

林錦樓發火時猶如一只困獸,此時什么道理都講不清,時至今日,香蘭仍不敢瞧他盛怒的模樣,靜靜往后退去,林錦樓伸手將她揪到跟前,道:“問你呢是不是想求爺成全你當那小子的小老婆”

香蘭眼里的淚已掉下來,抖著嘴唇道:“我誰的小老婆都不想做。”

林錦樓冷笑,胸中早已怒海翻涌,他明白香蘭渾身上下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愿意留在林家,她想躲得遠遠的,最好一輩子都瞧不見他才好。即便她吃了那斷子絕孫的藥丸子,氣息奄奄的倒在床上,還是苦苦哀求想要出府去,她寧愿守著青燈古佛當姑子也不愿留在他身邊享受榮華富貴,甚至百般打聽宋柯下落。原來如此,他在她心里乃是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是她不幸的根源,充其量只是她報恩的“恩人”罷了。林錦樓咬牙切齒。他英雄一世,占盡風光,朝堂上不說呼風喚雨,可但凡是個人物都要讓他三分,可他居然被這個女人小覷。她心里念著別人,他就算挖心掏肺出來也不能讓她回心轉意,他想掐死這沒心沒肝的女人只要她給個好臉色,他就能歡喜上一整天,她說一句話便能讓他暴怒如斯,他何曾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只覺自己束手無策。他恨她如此踐踏他的臉面,直欲將她碎尸萬段,可手抬起來卻遲遲落不下來。這女孩兒是那么美好他那么愛,所作所為令他油然生敬,即便知道她想躲他遠遠的,可仍將她綁在身邊。

香蘭閉上眼,可預料中的巴掌遲遲未落下,她遲疑的睜開眼,卻見林錦樓雙眼赤紅,正定定的瞧著她。此時只聽門被拍得“怦怦”作響,有人焦急道:“大爺!大爺!家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