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清便重重吐出一口氣,同靈素面面相覷,吐了吐舌頭,道:“阿彌陀佛,老太爺瞧著比大爺還唬人呢,我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了。”
香蘭坐到床邊,把幾子上的小洋手巾拿起來給林錦樓擦了擦額上的汗,命人取了香脂膏子,用手指蘸了些,涂在林錦樓干裂的唇上,長長出了口氣。
靈素上前輕聲道:“姨奶奶睡會兒罷,您眼里都是血絲。”
香蘭疲倦的搖搖頭,茫然的呆坐在那里。此時書染走進來,不由分說拉起香蘭道:“我的姨奶奶,趕緊去歇著,否則鐵打的人也熬不住,大爺這里有我們呢。”香蘭精疲力竭,站立不穩,書染連忙將她扶到次間里,一邊張羅丫鬟鋪好床。香蘭頭目昏沉,閉著眼睛走過去,手一松,香脂盒子順著指尖掉下來,咕嚕嚕的不知滾到何方,有人除去她的衣裳,她頭一歪躺下去,便直墜入夢中。
香蘭醒來時只見天光已亮,畫扇穿了件豆綠閃心的比甲,坐在炕沿上做針線。香蘭揉揉眼坐起來,啞著嗓子道:“我睡了多久了?”
小鵑忙把活計放下,給香蘭披了衣裳,倒了一盞茶端上來道:“都睡了整整一天了,太太來過好幾遭,又打發人來過好幾次,太醫也來瞧過五六回,您都沒醒。”
香蘭吞了一口茶,心頭狂跳,費力問道:“大爺......他......”
小鵑道:“大爺醒過來幾回,過不久又睡了,還問起奶奶。老太爺滿京城尋了幾位名醫來,輪番給大爺、二爺他們瞧病。大夫說幸虧大爺年輕底子好,尋常人受這樣重的傷,又在冰天雪地里凍著,早就見閻王了,如今算保住了這條命。要痊愈還要等些時日了。太太歡天喜地的,往廟里捐了一千兩銀子。”
香蘭覺著胸口一塊大石落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小鵑道:“只是二爺身上不好,發熱兩日了還沒退,滿口里胡言亂語的。”
香蘭道:“二奶奶呢?”
小鵑壓低聲音,神秘道:“不知二奶奶犯了什么忌諱。如今闔府上下不讓提,就說二爺一病,二奶奶也急病了。”
香蘭暗道:“譚露華與戴蓉有奸情,只怕尋著她時正衣衫不整,林家只怕傳出更不堪的丑事。索性封口不提了。”一面想著,草草梳洗,穿了衣裳,先到臥室去看林錦樓,只見仍昏睡不醒,吳媽媽并靈素正在那里守著,吳媽媽瞧見香蘭百般噓寒問暖,又一疊聲哄她回去用飯。
香蘭只好回來。畫扇等人問小廚房端了一桌子菜,一碟酸筍炒山珍、一碟五方豆豉,一碟羅漢菜。一碟牛乳面果子,并一碗紅豆糯米八寶飯,鼎素紅棗湯。
香蘭這時方才覺出餓,狼吞虎咽吃了一回。剛放下筷子,靈清又抱了衣裳來引著她去沐浴,香蘭極痛快洗了澡。重新換了衣裳,小鵑用兩條大洋毛巾將她頭發擦了半干。編了辮子在頭上用幾支福壽簪兒松松綰了髻。
剛從后頭轉出來,便往臥室瞧林錦樓。猛一進去才發覺里頭坐著一屋子男人,連忙又退出來,只聽林錦樓咳嗽道:“進,進來。”
香蘭一怔,書染已出來,拉著香蘭微微笑道:“大爺請奶奶進去呢。”
香蘭無法,只得進屋,行禮道萬福,掀眼皮略一打量,屋中坐著的正是袁紹仁、林錦亭、劉小川、謝域、楚大鵬幾人。眾人紛紛站起來,連稱不敢,行禮作揖。林錦亭因與宋柯交好,仍對香蘭心存芥蒂,嘴里咕咕噥噥道:“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個勢力奴才,也當得起她三爺這一拜么。”臉上有些不情不愿,冷不防一粒棗兒飛過來正彈在他腦門兒上,林錦亭嚇一跳,“哎喲”一聲跳了起來。
劉小川在一旁看個分明,吃吃笑道:“我說林小三兒,你這是怎么啦?中了你們林家的獨門暗器了?啊?甭打量你哥哥躺床上跟只病貓似的,這下知道什么是鐵金剛、活霸王了罷?不動一兵一卒,揚揚手指頭就能讓你狗頭開花。”言罷湊到床前殷勤的給林錦樓捶腿,道:“親哥,我說的是也不是?”
林錦亭揉著腦門看了林錦樓一眼,只見他大堂哥正黑著臉瞪他,雖是一臉病容虛弱,猶讓他心頭生寒,不由縮了縮脖子,看看劉小川,又覺著臉上掛不住,悻悻道:“滾,滾,滾!你個狗腿子少在這兒起哄架秧子。”
劉小川翻眼道:“眼見我樓哥哥又立了功,小爺我抱抱粗腿怎么啦?旁人還抱不上呢!”
香蘭往林錦樓臉上瞧過去,只見他頭發已整整齊齊梳好,仍虛弱得面無人色,嘴唇皸裂,眼圈浮腫,兩腮也消瘦下去,反倒襯得一雙眼愈發的亮了。林錦樓扭過頭,二人目光相撞,林錦樓仿佛愣了愣,沒有說話,只轉過臉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們敬著她,就是,咳,就是敬著我。”
此話一出,滿室愕然,劉小川也不禁斂了嬉皮笑臉的神色,扭過頭同楚大鵬、謝域等人對眼色。林錦樓一向視女人為無物,方言說門當戶對娶進門的是操持內宅的擺設,貌美的放身邊寵寵是消遣時的樂子,此番還是頭一遭如此鄭重,讓他兄弟摯交敬他房里的人。眾人不由再抱拳行禮,口中道:“自然,自然。”
林錦樓扭頭對香蘭道:“你去后頭歇著罷。”
香蘭福了福,連忙退下。
靈清又重新換過一遍茶,擺了新果子糕餅,袁紹仁對林錦樓道:“幸得你這一遭遣人報訊及時,太子早得了消息及早布防,我接了信立刻調集了州府的官兵,否則東宮危矣。太子與我說了,這幾日他主持抓亂黨叛軍之事,得了閑兒必親自過來探看。”
林錦樓道:“這就擔不起了。”
林錦亭道:“東宮已打發府里的長史官來過了,送了些上好藥材。”
謝域道:“二皇子忒想不開,為爭那把椅子,何必呢。滿朝上下風聲鶴唳,顯國公鄭家、吏部董家、指揮史曹家、翰林戴家......嘖嘖,名單一長串,牢房只怕都不夠用了。”
楚大鵬道:“根基薄的人家都沒細審,像翰林院的戴慶,直接抄了家就判了個斬立決。”
林錦樓瞧著楚大鵬道:“兄弟,對不住。”
楚大鵬明白林錦樓所說何意,不由笑道:“你我弟兄之間還有什么對得住、對不住的?我沒什么,只是先前我爹覺著顏面無光,如今你們家老爺子都出面賠罪了,我爹還有甚好說的,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說這些豈不是生分了。”
其他幾人不吭聲。林錦軒到楚家大鬧,任憑如何封口,私底下也已傳遍了,只是二皇子驟然起勢造反,倒將這樁新聞壓下來。
林錦樓拱拱手說:“算我替我們家老二欠你個人情。”
說了半日,林錦樓神思倦怠,眾人紛紛起身告退。臨行前,袁紹仁對林錦樓低聲道:“趙月嬋的尸首我已按著你們的意思收斂起來了。”
林錦樓一怔,道:“多謝。”頓了頓道:“勞煩交由我府上的管事徐福,讓他們厚葬罷。”
袁紹仁也是一愣,嘆了一口氣,揶揄道:“我還以為你厭惡那婆娘,至多賞口薄皮棺材,想來是我瞧錯了你,堂堂林大將軍也是個長情的人,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林錦樓微微笑了笑道:“依我原先的意,頂多賞她一領席子包裹包裹算了,可她有個好祖父,況看在香蘭的面上,算了。”
袁紹仁不懂林錦樓何意,看了他半晌,良久拍拍林錦樓的肩頭,起身走了。
當下靈素端了湯藥進來,靈清取了鎖心枕頭將林錦樓頭墊得高些,林錦樓抻脖子往外看看,問道:“香蘭呢?”
靈素道:“往太太那兒去了。”
林錦樓皺起眉,“哦”了一聲,吃了藥便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一覺醒來,仍問香蘭在那兒,靈清道:“姨奶奶還在太太那里呢。”
林錦樓不由煩躁,他鬧不清秦氏那里有何等事竟比他還重要。靈素仍端了藥來,此時林錦亭從外頭一溜煙兒跑過來,把靈素擠到一旁道:“我來,我來。”坐在床邊,端起藥碗,用勺子舀一勺,道:“好哥哥,瞧我跟孝子賢孫似的服侍你吃藥,老太爺都沒讓我這么伺候過,就甭跟我生氣了。”說著喂到林錦樓嘴邊。
林錦樓心里正惱,冷不防喝了一口又燙又苦,不由一巴掌拍在林錦亭頭上,道:“會伺候人么!你想,你想燙死我啊!”
林錦亭叫屈道:“沒有,我哪兒敢呢。小爺不是說了么,”把藥碗放到一旁,壓低聲音道:“我的哥哥,我可是好心好意,偷偷給你通風報信來了。”
林錦樓沒好氣哼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能給我通什么風。”
“嘖,我可是冒著讓祖父扒皮的險。”林錦亭湊上前,小聲道:“哥,你還記著你曾有個叫蘇媚如的外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