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兒見香蘭進來連忙行禮,香蘭擺擺手,直走到跟前往床上一望,只見譚露華頭上裹著一圈厚布,半靠在墻上,蓋著一條半新不舊的菱花被,臉上一團病氣,然兩腮倒未見消瘦,并無憔悴之色,見了香蘭竟勾起嘴角笑笑,不言亦不語。
香蘭輕聲問道:“身子好些了?”譚露華也不答腔。香蘭又問:“頭還疼么?身上哪兒不舒坦?”譚露華仍一副笑笑的模樣,不說話。
香蘭不由去看針兒,針兒低聲道:“二奶奶剛醒那兩天不過發呆,后來便是這個模樣,逢人也不說話。”
香蘭把藥碗接了過來,坐在炕沿上,對針兒道:“你去罷,我喂二奶奶吃藥。”小鵑和畫扇便領著針兒去了。
香蘭用勺子攪了攪藥湯,默默將藥一口一口的喂給譚露華吃,后又喂她喝了一盞溫水,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又盯著她看了一回,方才低聲道:“旁的閑話多說無益,你犯的是天大的錯,林家再難容你了,可到底不忍傷你性命,要把你送到保定府一處庵廟去,日后你隱姓埋名也可安穩度日,伴著青燈古佛,未嘗不是清凈自在。”
譚露華仍神色未變,也不知是聽了還是沒聽。
香蘭暗道:“難道譚露華真個兒傷壞了腦子?倒真可惜這樣伶俐的女孩兒......只是她這般糊涂些,也未必不是福了。”遂嘆口氣,握了握譚露華的手道,“你放心,你的行李我會親自盯著收拾,大宗的東西只怕帶不走。可金銀首飾、散碎銀兩我都替你妥妥收拾了,日后也好有個依仗......林家的意思,今兒個下午就要送你走了,我來見你一面,說幾句衷腸的話兒,望你日后多多珍重。”直說到后頭,譚露華方才變了臉色。
香蘭起身欲走。譚露華一把拉住香蘭的手。口中道:“等,等等。”
香蘭回轉身。
譚露華道:“還求姐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幫我個忙。”
香蘭又坐下來,道:“請講。”
譚露華道:“勞煩你派人去翰林院的戴大人家。告訴他們家蓉三爺我要去保定的哪個庵廟,求他去接我,好姐姐,這事你幫我辦了。我那些金銀首飾也好,散碎銀兩也罷。你瞧中哪個就拿哪個。”
香蘭只覺得自己是聽錯了,道:“莫非你這模樣不是戴蓉害的?”
譚露華一怔,哀求道:“他是一時失手才傷了我,他當日跪在我身邊哭。我雖一動都不能動,可心里是明白的......好姐姐,我求你。我們兩個是真心的,真情實意在一處。求你成全我,他必然會來找我......”
香蘭雙手捧住譚露華的臉,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瘋了?他已這樣對你,還有什么真心!”
譚露華死死盯著香蘭,咬牙道:“他就是真心的!你不懂,我在這深宅大院里鎮日只是死氣沉沉的癩活著,直到碰著他。我只要瞧他一眼,便覺得天青水碧,心里的花都開了。你不知他說過多少好聽的話,為我寫過多少詩,百般小意體貼,極盡溫存之事。他曾說這輩子最愛的人便是我,恨不得與我日日化成一處才好。香蘭!我與他恨不相逢未嫁時,萬萬不能分開!”她握住香蘭的雙手,睜大雙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哀求道,“我求求你。”說著掙扎著要起來,跪床上給香蘭磕頭。
香蘭連忙按住她,道:“你若再動,我便當真不幫你了!”譚露華一聽這話,方才安靜下來,拉住香蘭的手,口中道:“求你,幫我這一回。你可知我這些時日躺在這又臟又臭的地方是如何熬過來的?我心里唯一能撐著的指望便是養好了身子去找戴郎。昨天林家那老頭子來,任他疾言厲色還是手段凌人,我都不怕,林家休了我更隨了我的心愿,我便可以和戴郎長相廝守了......”說著聲音愈發哽咽起來。
香蘭看著她,心中五味雜陳,更覺得荒謬絕倫,心里一行氣譚露華事已至此仍是非不分不知好歹,一行又可憐她一腔癡情空付流水,沉吟了半晌,方才嘆一口氣,道:“非是我不幫你,而是我想幫也幫不成了,戴家......已經因謀反之罪滿門抄斬了。”
譚露華大驚失色道:“不可能!怎么會!”
香蘭緩緩道:“千真萬確。只是那些時日你病著,不知道罷了。戴蓉......早就死了。”
譚露華身子一軟癱了下去,兩眼無神空瞪著,淚水一滴滴滾下來,口中喃喃道:“怎么會......怎么會......”精氣神萎靡了一半,可見這些時日她心里當真日日念著戴蓉,如今知道戴蓉已死,猶如晴天霹靂,心中撐著的念想斷了,整個人便有些撐不住,用手捂住臉,一口一聲“戴郎”,嗚嗚哭了起來。
香蘭勸解了一時,譚露華渾然聽不進去,終究哭得頭痛欲裂,倒在床上昏睡過去,腮上猶掛著淚。
香蘭心里不是滋味,幫她蓋好被子起身出去,針兒連忙迎了上來,面上頗有些誠惶誠恐。她是譚露華陪嫁來的小丫頭子,譚露華身邊陪嫁來的四個彩字的大丫鬟,死得死,賣得賣,如今竟一個都不留了,獨獨剩她一個。香蘭看著那小丫頭子不由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肩膀,道:“好好伺候二奶奶。”命小鵑厚厚賞了她。
回去路上,畫扇問道:“二奶奶好些了?”
香蘭長嘆一聲說:“沒,病得還不輕。”她仰起頭,看著碧空上卷著的幾縷浮云,忽然問道:“你們說,明知一個人待自己不好,卻依然蒙住了眼,一片癡心相待,這是什么緣故?”
小鵑道:“許是上輩子欠的債,這輩子用癡心來還。”
畫扇道:“準是那人也有待她好的時候,否則能這樣癡心惦著么?”
香蘭搖搖頭。譚露華或是當真一往情深戀著戴蓉,又或是她心高氣傲,不肯承認自己一腔柔情終成空,到頭來愛錯了人,便竭力勸自己認為她和戴蓉兩情相悅。就如同她心里明知紅杏出墻乃是丑事,可為了遮掩,便在外人面前笑而不語,強撐著裝傻。究竟是哪一種香蘭也不明白,只是這愛恨情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又豈能對外人道也。就好像她和林錦樓,糾糾纏纏,如今到底是恨是情是愛,她自己都已漸漸分辨不清。
未時正,從林家駛出一輛馬車往保定府的方向去了,第二日林家便傳出林二奶奶譚氏暴斃身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