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錦樓眼皮子跳了跳,賠笑道:“說到蘭香居士......”親手給林昭祥添茶,笑道,“香蘭總跟我說起,甭提多仰慕您老人家,說祖父書畫乃個中翹楚,巴巴畫了兩幅請祖父您品鑒品鑒,央告我帶來,說能得您指點一二,也是她三生有幸。(鳳凰全文字無廣告)”說著把畫從畫筒里抽出,遞了上去。
林昭祥乜斜著眼瞅了瞅林錦樓,鼻子里哼一聲:“你少拿好話奉承我。我的眼沒瞎,就她能說出這個話?”說著揚手給了林錦樓后腦一記,咬牙道:“碰見女人就昏了頭!你這一輩子就吃虧在這‘色’上頭,屢教不改,在女人身上栽了多少跟頭,不成器的東西!”越說越恨,一拐杖下去就敲了林錦樓的腿。
林錦樓只覺腿上火辣辣疼,伸手摸了摸后腦只覺得跌份兒沒面子,嘴里頭發苦,向來只有他頤指氣使揍別人的份兒,這回倒讓人訓跟孫子似的,轉念一想,自己真個兒是眼前這位的孫子,也沒什么好丟人的,權當彩衣娛親,遂笑道:“祖父休要動怒,別氣壞了身子......”把畫放在旁邊的小幾子上就要去捶肩。
林昭祥黑著臉,哼一聲把林錦樓的手推開,伸手將畫拿起來,先展開《觀音圖》看了一回,放在一旁,又去看那幅《雪夜江畔圖》。林錦樓偷眼望,只見林昭祥先時沉著臉,后來便有些肅容,待看到圖右上題的詩,有些訝然,亦有些動容,旋又沉思下來。林錦樓匆匆而來。未仔細看圖上詩詞,這會兒抻脖子想瞧清楚,卻見林昭祥已把畫掩上了,放置一旁,又將茗碗端起來喝茶。沉默不語。
林錦樓心里亂撲騰,屏息靜氣不敢出聲。
半晌,林昭祥把茗碗放到桌上,咳嗽一聲,一揚手,將一疊戲本子擲到林錦樓眼前。道:“那《蘭香居士傳》外頭酒肆茶驛都傳遍了。說說罷,你這是為了什么。”
“孫兒能為什么......不過些無聊文人,聽說蘭香居士是孫兒小妾,一時當了個談資,茶余飯后亂謅出來的......”
“還跟你祖宗抖機靈呢?”林昭祥拿了最上一冊。隨手翻了一頁,便指了幾句道:“‘銷盡華年夢未凋,清商難抑傾余哀’、‘莫負春光無限事,月也似當時,悄照謝家院’、‘鴛鴦枕,說相思,君須憐我復自憐’,雖說都是濃艷詞句。可格調雅致,新意也巧,可不是尋常的無聊文人、窮酸秀才謅得出的。”
林錦樓瞧了他祖父一眼。二人目光相撞,林錦樓連忙堆起笑,仿佛聽不懂似的。林昭祥不由想起林錦樓小時候,每每貪玩忘了功課,答不上來時便是這個裝傻充愣的模樣,心里又氣又好笑。把那戲本子往林錦樓懷里一丟,沉著臉道:“行了行了。甭裝了,鴻勛早就交代了。那戲本子你出了一大筆銀子讓他找幾個翰林院里錦繡文章,蘭藻風流的才子寫的。哼!你可是個好樣兒的,啊,讓你妹婿做這勾當。”
林錦樓心里早就有數,只怕是瞞不住了,一聽這話,趕緊見風使舵,道:“我這也是尋思著,前家里死了幾口人,我跟二叔......咳,如今林家招眼,見咱們都是一副笑臉,捧著說拜年話,轉過身不知說得多難聽。這香蘭吧,哪兒哪兒都好,還救了我一命,這傳揚出去,林家也有光,遮遮那些個爛事不是?”
林昭祥掀起眼皮:“你是為這個?還抖機靈兒呢,你憋著什么主意,這會子最好直心直意說清楚了。”
林錦樓一聽這話,看看林昭祥的臉色,心里面盤算。他和林昭祥脾氣秉性最像,后來他祖父年紀漸大,宦海沉浮,一身的鋒芒便斂在心里了,可寶刀不老,林錦樓頗有幾分忌憚,將心比心了一回,覺著不如實話實說,可如何說,卻要斟酌斟酌。沉吟了半晌,抬起頭,但見林昭祥目光灼灼,一番話在喉頭滾了兩遭,忽臉上一軟,低聲道:“祖父,如今孫兒活到如今這個年歲,見過的胭脂如若過江之鯽,唯獨她和別個不同......我是真正愛重她,是入了心的。”
林昭祥盯著林錦樓看了兩眼,嗤笑一聲:“你幾歲了?”
“......二十九。”
“哼,原來你還曉得自己已將而立之年,不是毛頭小子了。什么叫‘入了心了’?原以為你不過愛爭強斗狠,時而性子爆了些,也算可堪雕琢,可沒想到你如今還做小兒女之態,我都替你臊!”
林錦樓低著頭不吭聲。
“說話啊?啞巴了?”
林錦樓抬起頭,眼眶居然有些紅,林昭祥一愣,只聽林錦樓低聲道:“祖父,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說我在外頭給家里掙命,回來屋里就想有這么個可心的人,守著她我便覺著清涼自在,心里頭踏實,甚至覺著自己不必建功立業,不必光耀氏族,不必位極人臣,不必潑天富貴,便覺著滿足了,竟失了些雄心壯志,覺著這樣挺好。”
林昭祥萬沒料到平日跟自己嬉皮笑臉,在外霸道陰狠的長孫竟會跟自己說這樣的話,他最心疼最器重的就是這個孫子,他一手教養長大的,如今見長孫頹著肩膀,一副可憐巴巴模樣,明知是這小子再跟他演苦情戲呢,可到底心軟了,輕咳一聲道:“她已經是你屋里的人,全家上下也敬著她,誰也沒讓你把她趕出去。”
林錦樓道:“唉,祖父,你瞧她能寫會畫,還做了這么些有胸襟的闊氣事,就知道她不是個尋常女人,想法怎跟等閑女子一樣,她......這么說,我也怕委屈了她......”
林昭祥聽了這話不由瞇起眼,仔仔細細在林錦樓臉上看了兩遍,緩緩道:“你到底動了什么念兒?”
林錦樓攥了攥拳,剛要開口,便聽門口耿同貴道:“回稟老太爺,二老爺來了。”
林昭祥立時沉下臉道:“讓他進來。”又對林錦樓道:“我同你二叔有話說,你先去,再過來罷。”
林錦樓只得答應,出去時正與林長敏相遇,只見其壽字金簪束發,身穿品藍色遍底銀直身袍子,腰間系著靛青織金帶,襯得一張微黑圓臉比往日里精神了幾分。林錦樓立時行禮,身子微躬道:“問二叔好。”
林長敏一怔,又笑道:“你在這兒呢,給老爺子請安?”
林錦樓微笑頷首。
林長敏擺手:“去罷,去罷,忙去罷。”
“侄兒告辭。”
林長敏咂了咂嘴,看著林錦樓的背影心里又妒又慕。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侄兒,他如今竟有些敬畏,甚至還有些巴結的意思,讓他心里著實不舒坦。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香蘭這里,桂圓送來一套《蘭香居士傳》的話本子,香蘭便坐在窗下一一翻看,只見辭藻華美,意趣雅致,將她自幼為奴,遭遇惡主,救父為妾,寺廟護主等,乃至最后江畔風雪夜一一撰寫而出,共十二折戲,當中真真假假,隱了不少真相,又添油加醋了些事故。尤以林錦樓,戲中搖身一變從淫威主人成了癡情郎君,他二人便好似鶼鰈情深的恩愛鴛鴦。若在先前,香蘭看到這樣的歪曲的話本子定會啼笑皆非,可如今她只是默默的合上書,將戲本子抱在懷內,伸手推開窗子,用石獅子依住。風呼呼灌入房中,仍帶著清冽冷意,香蘭看著院里初綻新桃,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百般滋味涌上心尖。
正此時林錦樓回來,香蘭聽見動靜,連忙將一件豆青色半臂蓋在戲本子上。林錦樓卻有些沒精打采的,沒瞧見她小動作,進來便坐在貴妃榻上愣神。
他明白,家里大小事務都是老太爺說了算,如今他這個身份地位原也能不看他祖父臉色行事,也曾想過要不自己干脆就做了主,可轉念想想,上頭到底是長輩,日后香蘭還要在林家,不把那尊大佛放眼里,香蘭日后只怕也是舉步維艱,在家里過得不痛快。如今香蘭待他是比原先熱乎了,可倆人好像還隔著什么別扭著,讓他禁不住患得患失的。想他原也是賞花玩柳的風月班頭,萬沒想到自己居然為個女人也落下個癡病了。
原本他覺著自己日后再娶,必定是個名門淑女,娘家得力,相貌較尋常人強些,以他為尊,賢良淑德,只管將家里上下料理妥當,孝養父母,撫育子女,敬著香蘭,不嫉妒吃醋,兩人相敬如賓糊弄一輩子便罷了。如今他早已明白了,經歷這一遭生死大劫回來,他寧肯委屈自己也不愿再委屈著香蘭過日子,只要他們倆能日后能在一處,長長久久,安安生生的。他想到這個便抖擻振奮,仿佛將要上陣殺敵,前方刀山火海也毅然不懼。
香蘭上前給林錦樓端了一盞茶,忍不住問道:“你怎么了?”林錦樓方才回魂,扭過頭來看著香蘭,忽然笑起來。他今日穿著黃櫨色嵌青紋提花蟒緞衣裳,系著織金帶并一塊碧玉佩,玉簪束發,看著豐神爽俊,又帶著兩分豪門公子哥慣有的懶洋洋的形容,伸手將她拉到跟前,含笑看了她好一回,方才道:“你只管放心,我好得很,有我在,咱們倆都會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