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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樂本想解釋,可又覺得解釋有些多余,這當口兒從里面走出來一位瘦子,他身穿一件白色圓領衫,早已被汗漬染黃,條紋大褲衩,兩條柴禾棒似的小細腿,踩著一雙破涼鞋,看起來剛睡醒,一雙眼瞇縫著,塌鼻子,厚嘴唇,胡子拉碴叼著一支香煙:“胖丫兒,你菜都洗好沒?”
胖大姐狠狠瞪了瘦子一眼:“爸,都跟你說幾百遍了,別叫我胖丫兒,我又不是沒名字,我叫朱小嬌!”
“我是你爹,我叫你什么就是什么!”
“你再敢叫我胖丫兒,以后我就叫你朱老二!”
“你敢!”朱老二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可真不小,眼白有些泛黃,看樣子頗有幾分威勢。不過看這兩人的身板兒,怎么都不像爺倆,朱小嬌至少要趕上她爹兩個重。
朱小嬌挺著胸脯道:“誰怕誰啊?你叫一聲試試!”
朱老二咽了口唾沫,好像還真被女兒給嚇唬住了,他嘿嘿笑了一聲,伸手摸了摸朱小嬌的頭發:“閨女大了,閨女大了!”
朱小嬌道:“爸,我約了朋友去逛商場,今兒我就不給您幫忙了,您自己忙活著。”
朱老二點了點頭,笑瞇瞇看著女兒走了,這才留意到站在一旁的蘇樂,兩道掃帚眉頓時擰了起來:“不是給過你包子了嗎?怎么?不夠啊?”
又被人家當成要飯的了,蘇樂不由得有些尷尬,他笑了笑道:“朱老板吧,我是來應聘工作的,今天早晨我給您打過電話。”
朱老二上下打量了蘇樂一眼,伸手在后背撓了撓癢癢:“應聘?……你?”
蘇樂笑道:“我給您打過電話的。”朱老二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打量著朱老二,難道眼前這位就是老乞丐所說的高手。
朱老二點了點頭道:“好像有那么回事兒,你多大了?”
“十七!”
“過去干過飯店沒有?”
“干過,打小就在飯店里幫忙。”
朱老二又看了看他:“身份證拿給我瞧瞧。”
蘇樂搖了搖頭道:“在火車上被人給偷了,現在我什么都沒有了。”
朱老二咧開嘴笑了起來:“搞了半天你就是一黑戶啊!”
蘇樂道:“我有戶口,身份證補辦也得要時間。”
朱老二道:“我說你怎么就找到我這兒來的?我招聘工人的事兒沒怎么宣揚啊。”
蘇樂道:“我剛巧打聽到有人說您這兒招工,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打了這個電話。”他沒提老乞丐那茬事兒,畢竟老乞丐也沒明說,只是留了個電話號碼,注明高手二字,天知道當晚他有沒有喝多?
朱老二道:“叫什么?”
“蘇樂!”
朱老二雙目陡然一亮,一雙眼睛這下仔仔細細地將蘇樂看了一遍,不過很快眼皮又懈怠地耷拉了下去:“條件跟你說過了嗎?”
“嗯!包吃包住每月四百塊。”
朱老二狡黠一笑:“那是正式錄用,三個月的試用期,試用期間,每月二百,其他條件不變,答應就留下,不答應就走人。”
蘇樂一聽這條件也太苛刻了,他笑道:“朱老板,您看三個月的試用期是不是長了點兒,我行不行,您一個星期就看出來了,要不試用一個月你看成嗎?”
朱老二道:“小子,真看不出你居然還會討價還價,一個月就一個月,把豬大腸先給洗了,洗干凈啊,我中午要用。”
蘇樂答應了一聲。
朱老二走進食堂,沒多久又走了出來,扔了一件破破爛爛的圓領衫給他:“去那邊小屋換上,光著個膀子成何體統!”蘇樂展開一看,上面掛著幾個破洞不說,還極其拉風地印著一行字——南武市肉聯廠職工食堂。
蘇樂第一天的工作就從洗菜、刷碗、拖地開始了,現在的肉聯廠早已被私人承包,國家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具體管理權歸私人所有。朱老二不但承包食堂,他還承包了屠宰殺豬。
雖然名叫肉聯廠食堂,可事實上是對外營業的飯店,上午十一點半的時候,客人就紛紛而至,食堂一共有五個包間,所謂的大廳也只能擺五張長條桌,局促得很。
蘇樂真正到了這里才發現,整個食堂就朱老二一家子在忙活,最早遇到的胖丫頭朱小嬌是他寶貝閨女,現在是南武市電大學生,還有個幫工叫閆永梅,是個沉默寡言的婦人,她的工作就是包包子,平時還負責幫忙上菜,一天難得聽她說一句話。事實上在蘇樂到來后的第三天,這女人就回鄉下照顧孫子去了,蘇樂幾乎接管了她的全部工作。
食堂的白案紅案全都是朱老二一個人負責,收錢算賬也是他負責,看來他在這個家里占有絕對權威。
蘇樂當天的工作就是打雜,事實上他根本沒機會進入廚房。
中午的時候,香味從廚房內陣陣飄出,蘇樂一邊干著活一邊聞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朱小嬌給他的兩個包子早就被他填進肚子里了,至于什么滋味,他也沒細細品嘗,總之當時的口感不錯。
一直干到下午兩點半,客人們才全都散去,朱老二讓蘇樂去刷碗,蘇樂從小就在小東風幫忙,對這行可以算的上是駕輕就熟。
等蘇樂把餐具刷干凈,那邊朱老二已經燉了一盆豬肉燉粉條,幫工閆大姐叫蘇樂過去吃飯。
蘇樂洗凈手,來到小桌旁。
朱老二自己倒了杯藥酒抿了一口,打開了話匣子:“看來你過去干過勤行。”
蘇樂道:“過去我家開了一小飯館,我打小就在飯店里幫忙,基本上廚房的所有工種我都干過,也比較熟悉。”蘇樂對自己的水平還是頗為自信的。
朱老二道:“這事兒也就在我面前說說,外面千萬別說你干過勤行,丟人,菜都洗不好!”他吱!地一聲把杯中酒給喝完了。
蘇樂望著他:“老板,我洗的很認真了。”他能夠理解朱老二說這番話的動機,在老板的眼中絕對沒有完美的小工,往往挑毛病是為了rì后發薪水時扣工資做準備。
朱老二道:“很多人都以為洗菜很簡單,連家庭主婦都可以做好的事情,誰還不會干?無非就是多洗幾遍,洗仔細一點,你是不是也這么覺得?”
蘇樂笑了笑沒說話,他的確這么認為,洗菜的目的當然是要把菜洗干凈,這件工作哪有什么難度。
朱老二捻起酒杯,向來市儈狡黠的臉上居然多出了幾分深沉的味道。他低聲道:“洗刷之法,因物制宜,燕窩去毛,海參去泥,魚翅去沙,鹿筋去臊。肉有筋瓣,剔之則酥;鴨有腎sāo,削之則凈;魚膽破,而全盤皆苦;鰻涎存,而滿碗多腥;韭刪葉而白存,菜棄邊而心出。”
蘇樂瞪大了雙眼,仿佛重新認識朱老二一樣,眼前這位橫豎看起來都像一個文盲,沒想到他居然能夠拽出那么一長段文縐縐的古文來,如果他沒記錯,這段文字應該是出自于隨園食單。蘇樂雖然數學成績不怎么樣,可語文那可是杠杠的,尤其是古文水平,從小學到高中所有的古文古詩,他都能夠倒背如流,至于《隨園食單》《食珍錄》《清異錄》《食經》之類的古代菜譜,他都看了個滾瓜爛熟,沒人強迫他,他就是偏好古文化,高考之前,他還想過,如果自己真能祖墳冒煙考上大學,那他一定學考古系。
朱老二又喝了一口酒道:“別那么崇拜地看著我,我其實一直都是個文化人。”
閆永梅坐在一旁充滿崇拜的看著老板,目光崇敬的就像一個望著心愛大明星的腦殘女粉絲。
蘇樂道:“朱老板,這段我聽著怎么有點耳熟呢?”
朱老二道:“屁的耳熟,這是我的原創!反正你也聽不懂,我簡單點跟你說,食材不同,對于洗滌的方法要求自然也不同,我簡單舉個例子,青菜,你要是洗得太輕,就會洗不干凈,要是洗得太重,就會把青菜本身的形給洗掉,這就叫過猶不及,你覺得洗菜就那么容易啊?就說你今天洗得青菜,洗出來都蔫巴巴的,炒出來又怎么會好看?你以為賺錢那么容易啊?我的錢就那么白白給你?本來應該扣錢,可念在你今天是初來乍到,什么都不懂,我又沒給你交代清楚,算了,下不為例。”
蘇樂笑道:“謝謝老板!”
朱老二嘿嘿笑道:“以后你謝我的機會多了!”
蘇樂當時并不明白朱老二發笑的真正意義,可沒多久他就開始對朱老二這位高手有了深入了了解。
包吃目前感覺還不錯,朱老二沒把他當成小工對待,吃飯的時候也讓他上桌,享受著和家人同等的待遇,包住,住的地方就是食堂包間中的一個,到了晚上,朱老二讓蘇樂把圓桌搠到墻邊,就在包間內支起一張行軍床。
第一天晚上,房間內沒有蚊帳,空調也被朱老二把電給斷了,房間內亂飛的蚊蠅不說,還有白天沒有散凈的酒菜味道。蘇樂壓根就無法入睡,他在床上躺了不到二十分鐘就爬了起來。拉開房門溜達到了外面,今晚天氣放晴了,外面比房間里涼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