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南,太守府中。
春雨呼嘯,一改前些日子的溫柔纏綿,猶如發狂的野牛一般踐踏著太守府的花苑。
盛開的百花失去了顏色,殘紅遍地,落英繽紛,懸掛在游廊下的鳥籠中,幾只五顏六色的巧舌靈鳥驚恐的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游廊盡頭,精舍之中,大片明凈珠光如水。
生得一模一樣俏麗無方,面孔就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衣飾打扮都是一般無二的四胞胎小丫鬟身穿青羅長裙,悄無聲息的站在屏風后面。她們雙手垂在身邊,靜靜等待主人的召喚。
精舍中清香馥郁,這是來自東海深處無憂島的極品龍腦香,十斤黃金才能換來一兩香沫兒。整個渭南古城,偌大渭南郡,舍得日常使用這等極品熏香的,也只有風流雅致的太守林驚風。
香煙從窗棱下,一個小小的香案上,一口五彩合金鑄造的靈蟾望月香爐口中冉冉噴出。
屋子正中的屋檐下,一條絲羅帶掛著一個透明的皮囊,里面是整整一升南海夜明珠。不是尋常的珠蚌明珠,而是傳說中的萬年老龜肋甲中剖出的龜龍珠。
作為一個合格的風流雅士,林驚風是見不得煙火氣的——除了極品龍腦香,什么蠟燭、燈盞在他這里都不中用。故而他只用珠光照明,到了夜里,他附近的所有房間,都只能被夜明珠照亮。
穿著一條粉青色長裙。胸口袒露著大片白花花細膩柔滑皮肉,慵懶的摟著一只斑紋豹貓,斜斜躺在清心玉竹貴妃椅上的苗渺渺輕輕的嘆著氣,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趴在地上掙扎的苗天杰。
猶如粉牡丹一樣高貴艷麗的臉上,沒有半點兒憐惜。
苗渺渺看苗天杰的模樣,就好像主人看懷中的寵物一般,根本不像是一個姐姐在看自己的弟弟。
往日里風流俊雅,舉止從容,從來不帶絲毫火氣的林驚風繃緊面孔,面皮氣得鐵青。猶如地獄里闖出來的惡鬼一般。用足了力氣狠狠的一腳一腳踢打苗天杰的軟肋。
苗天杰的身體劇烈哆嗦,林驚風穿著一雙鱷龍皮的靴子,頭部鑲嵌著兩塊兒閃閃發亮的藍寶石。這寶石可比人骨頭堅硬許多,每一腳踢在他軟肋上。都踢得他肋骨‘咔咔’作響不斷碎裂。
胸前肋骨被一根一根慢慢的踢斷。然后斷開的肋骨被緩慢的一腳一腳踢得碎裂。這等酷刑。讓苗天杰如何受得?但是提打他的人,是太守林驚風,他的姐夫。他忍不住,也得忍。
“夠蠢,真夠蠢。”
苗渺渺一點都不心痛的向苗天杰望了一眼,悠悠嘆了一聲。
“既然要謀人家的恩襲,暗地里下手就是。你還每天耀武揚威的在人家面前挑釁,唯恐不知道是你在謀取一個為國朝犧牲的法尉恩襲的官職?”
“就算有夫君為你撐腰,這事情一旦傳出去,夫君也扛不住律府的追究。”
“向人挑釁也就罷了,居然還和人賭斗;就算賭斗吧,你能贏么?贏呀!”
輕輕撫摸著懷中肥胖的豹貓,苗渺渺無奈的搖頭呻吟了一聲。
“輸了!”
“輸了!你居然輸給了一個父母雙亡,就連本家家主都已經為了利益兌換而放棄他的孤兒。”
“二十兩黃金,你居然就這么輸給了他!”
林驚風一腳踩在苗天杰后頸上,用力的向下碾壓他的頸骨。苗天杰的頸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眼看就要被林驚風踩死當場。
看到這等場景,苗渺渺也緊張的閉上了嘴,不敢再說一個字。畢竟苗天杰,是她弟弟。
感受到苗天杰的脖子隨時可能斷裂時,林驚風這才陰沉著臉,低聲咆哮起來。
“不是黃金的事情,二十兩黃金對那些草民而言算是巨款,卻真正算得什么?”
“這個蠢貨,輸了二十兩黃金,居然想要找人將金子搶回來!居然夜闖民宅!”
收回腳,右腿快若閃電般一彈,被打得快變成死人的苗天杰就飛出了敞開的精舍大門,飛進了花苑中,摔倒在一株芍藥花下,被狂風暴雨弄得渾身濕透。
“法丞司馬相已經被驚動。這事情,必須徹底抹平。”
林驚風陰沉著臉,狠狠的向苗渺渺瞪了一眼。
“三年來,渭南古城,渭南郡,物價略微漲得高了些,司馬相已經在暗中查證。”
“若是被他找到了些許把柄,我這太守之位保不住,甚至還要被送回侯府圈禁。”
“我完蛋了,你們還有好日子過?你們還能錦衣玉食,還能高屋華宅的享受么?”
憤憤然一甩袖子,林驚風狠狠的指了指苗渺渺,他想要說點什么,但是看到苗渺渺潸然淚下的可憐模樣,卻又將到了嘴邊的兇狠話給縮了回去。
沉默了半晌,林驚風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
“渺渺,你這弟弟,多熬煉些年數,再想辦法為他謀取官職吧。”
“就他現在這狗才模樣,給了他好處,他也只會招災惹禍找死。”
走到苗渺渺身邊,拎起豹貓頂瓜皮,隨手將肥胖的豹貓丟去了精舍角落,林驚風的手已經順著苗渺渺胸前白嫩細膩的豐盈抓了進去。雙手猶如靈蛇一般,靈巧的將那一對彈力驚人的豐盈扭成了各種模樣,在苗渺渺迷離的眸光中,林驚風陰惻惻的笑了。
“好幾個月心思白費,這小子,有點運數。”
“想要恩襲?好,我讓你恩襲,你就來罷!”
輕輕的哼了一聲,林驚風轉過頭,向屏風后的四位少女低聲呵斥了幾句。
四位少女身上青羅長裙突然滑落。露出了她們矯健有力的纖長身軀。她們轉過身,從背后壁櫥中,取出了漆黑如墨,比蟬翼還要薄上數倍,彈性驚人的緊身衣衫,飛速的穿在了身上。
這緊身衣將她們全身裹得密不透風,就連雙眼的部位都蒙上了一層棱形的黑色水晶。
她們化身為黑夜的幽靈,輕巧的竄出了精舍。一陣狂風暴雨撲面而來,她們的身體詭異的化為半透明的水色,輕巧融入了風雨之中。
初始還能看到幾條半透明的朦朧身影在雨水中快速前行。地上還能看到幾個淺淺的足形水印。但是幾個呼吸后。這些影子就徹底消失,完全和疾風驟雨融為一體。
陰雪歌家宅正堂上,司馬相肅然端坐在堂上。
他手持陰雪歌擊殺蟊賊的烈風弩,輕輕的撫摸著上面被鮮血染紅的三條箭矢狀法印痕跡。
“果然是。父親英雄。兒子好漢。”
把玩了一陣。司馬相往侍立在一旁的陰雪歌望了一眼。
“殺人的時候,怕不怕?”
隨行的律府法衛已經勘測清楚,三個蟊賊。只有一人被箭矢擊殺當場,其他兩人都是被重傷后,由陰雪歌梟首、穿心斬殺當場。
一個十六歲的孩童,沒有經歷過任何的風雨考驗,面對三位雨夜闖入自家的蟊賊,能夠提前知曉賊人的動靜,并且冷靜的拿出兵器一擊得中。
不要說陰雪歌,就算是渭南城內的巡街法役們,有多少人是真正碰到過人命的?
“怕,當然怕。”
司馬相只是好奇的問一句,但是陰雪歌卻是很認真的回答。
“只是,再怕也要殺。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殺我。”
“我到也就罷了,家里還有一個蠢丫頭,舍不得。”
司馬相呆了呆,他倒是沒想到陰雪歌會這般說。
換成其他家的少年郎,有了在他面前表現的機會,哪個不會慷慨云天的吹噓幾句呢?
敢直言自己很害怕,卻不得不拼命,這份坦誠就極其難得了。
而且,居然還為了一個小丫頭拼命?賣身為奴的小丫頭子,在這個世界,可無甚地位。
青蓏傻呆呆的站在陰雪歌身后,不時好奇又小心,帶著幾分敬畏的偷看司馬相一眼。
律府是個很可怕的衙門,法相更是比太守更讓人恐怖的存在。曾經有人說,州牧、太守之類的官員,那是‘牧民官’,是‘父母官’;而州郡的法相么,他們是‘屠民官’。
一個‘屠’字,一切盡在不言中。
青蓏或者去市集買菜,或者去藥鋪給陰雪歌買各種制作藥膳的藥草,和左右鄰舍的三姑六婆也是親近的老朋友。對于‘屠民官’一詞,她是深深記在小腦袋瓜中的。
只是今天見了司馬相,這位中年大叔可不像市井傳說中那等可怕就是了。
“有趣,有趣。”
司馬相笑看了陰雪歌一眼,對于陰雪歌殺賊的勇氣,對于他現在應對的從容,他很欣賞。
至于青蓏么,這個枯瘦如柴,長得和猴子一樣的小丫頭,實話說,他真心沒甚興趣。
陰雪歌‘舍不得’這小丫頭?這也是有趣的事情。以青蓏的姿色,自然是牽扯不到男女私情的份上。也就是說,陰雪歌這娃娃,對這小丫頭居然有一份‘血肉親情’在里面?這就很難得了。
賣身為奴的下人,主家將他們當做物品看待,憑空打死的事情都有,這都是符合律法的。
能夠如此善待自家下人,這樣的一份宅心仁厚,在這世間,不算太珍貴的東西,但是也的確罕見。
‘哐當’一聲,大堂的正門被推開,一道狂風卷著雨滴就噴了進來。兩名渾身濕漉漉的紅衣法尉大步闖了進來,將一份厚厚的,用暗紅色牛皮袋裝著的案卷交給了司馬相。
司馬相結果牛皮袋,取出其中案卷,一目十行的掃過上面的資料,然后很是不屑的笑了笑。
抖了抖手上案卷,司馬相望著陰雪歌點了點頭。
“這幾個月,本官失察了。嘿,這等見不得人的齷齪手段。居然……”
一句話還沒說完,又是兩名紅衣法尉闖了進來,他們雙手抱拳向司馬相行了一禮,語氣干澀的開口了。
“大人,三位賊人的來歷已經查清,他們都是渭南城中水龍門幫眾。”
“我們找去他們家中時,他們滿門老小,都已經服毒自盡,并且留下了罪書。”
一名法尉從袖子里抽出了三份罪書,恭謹的遞到了司馬相的手上。
司馬相拿著罪書。也不翻閱。只是手一抖,三份罪書就化為灰燼。
他笑看著陰雪歌,將手上的灰燼一甩袖子,全部丟出了門外。
“陰雪歌。你說。本官為何不看這三份罪書?”
陰雪歌故作沉吟。他沉默了好一陣子,這才雙眼一亮,笑了起來。
“大人燭照萬里。這等睿智,是小民比不上的。”
“這三份罪書,不看也罷。那三位賊子夜闖我家宅,他們家人怎會知曉?”
“就算他們家人知曉此事,又怎知道他們會失手被殺?又怎會畏罪自盡?”
“所以,這三份罪書,定然是偽造的,沒有任何的用處。”
司馬相的眼睛就好像兩顆小燈盞一般亮了起來,他深深的看了陰雪歌一眼,突然開心的笑了起來。他指著陰雪歌,向站在一旁的李業、趙佶連連點頭。
“想不到,渭南城中,遺珠在此。”
欣然笑了幾聲,司馬相連連撫掌。
“可不是這般道理?他們三個淬體有成的賊人聯手對付你一少年,怎會失敗?”
“他們不管來做什么,自然能將痕跡遮掩得干干凈凈,他們家人,怎會自盡?”
冷笑一聲,司馬相仰天放聲笑了起來。
“真個是小覷了我。只是,既然他們家人都被滅口了,這事情……”
大袖一揮,司馬相向那些法尉掃了一眼。
“水龍門,區區在渭水上航運為生的民間勢力,約束門人弟子不利,禍亂民間。”
“抄了吧,所有浮財,沒入官中,所有地產,當眾官賣。一應水龍門所屬,連帶親眷族人,正好西疆一代開辟蠻荒領地,需要大量人手補充,全部流放去西疆聽用,永世不得返回渭南。”
一應法尉恭聲應諾,當即就有兩人大步闖了出去。
水龍門在渭南郡,也是赫赫有名的存在。以渭南古城為中心,渭水上下千里的水運,盡被水龍門把握,是一個富得流油的大勢力。
但是司馬相一聲令下,水龍門全部資財都歸官方所有,水龍門數百徒眾,過萬親眷族人,全部都被發配去了不知道多遠的西疆蠻荒之陸。那等剛開辟的蠻荒山林,去了一萬人,能有一人活下來就不容易了。
更不要說,司馬相判罰他們永世不得返回渭南。
他們只能世世代代,在那西疆之地做野人去了。
律府,監察百官,監督市井,有先斬后奏之權,負責維護《律法》森嚴。他直屬州牧府,就連渭城太守林驚風都只是和律府平起平坐。太守總管渭南郡一應民生、軍事等等,律府只管《律》之一道,但是就是這個《律》,就足夠司馬相穩穩壓制林驚風一頭。
懲戒一個小小的水龍門,他甚至都不用和林驚風打半聲招呼,林驚風反正也管不到這一塊兒。
風雨聲大作,又是四名法尉闖入了大堂,身穿紅衣的法尉舉起手上托著的木盤,兩枚紙符殘骸正端端正正的擺放在木盤上。
陰雪歌瞪大眼睛,好奇的向他在這個世界第一次見到的靈符忘了過去。
靈符已經燃燒過大半,只有小半符體殘留。
這小半符體,就只有三寸左右,色澤如桃木的符紙很是光滑,被大雨洗刷了許久,卻不見絲毫污漬。符面隱隱有朱紅色扭曲的符文,雖然已經使用了,卻依舊有一絲絲奇異的元氣波動擴散開來。
這一絲元氣波動,就連陰雪歌這種沒有踏入練氣境的人都能清晰的感知到。
屋子里的空氣都隨著這一絲元氣波動轉動起來,隱隱帶起了一絲一絲細小的風,‘颼颼’的從窗棱中吹了出去。
司馬相眸子一凝,他從袖子里摸出了一面巴掌大小,背面雕刻了鎮海靈龜紋路的青銅鏡,放出一道毫光往符體上照了照,就有一絲一絲灰黃色的光暈在符面上浮動起來。
司馬相冷笑一聲,將青銅鏡收了起來。
“又是渭北黃家,他們這兩年,到底犯了多少紕漏?”
“那這兩張殘符,去給渭北郡律府法相歐陽希說,讓黃家賠償一千兩黃金出來。”
“本官不管他們是管理不善,讓這兩張靈符流了出來;還是被賊人偷走了,本官只要他們賠償一千兩黃金。”
“陰雪歌差點死在這兩張靈符下,這一千兩黃金,就是他們賠償給陰雪歌的湯藥費了。”
陰雪歌都不由得駭然向司馬相望了過去。
一千兩黃金?這可是一注橫財,足以讓尋常人家三輩子吃喝不愁的橫財。
他居然要渭北郡的那個黃家,一口吐出一千兩黃金來?可憐那黃家要販賣多少靈符,才能囤積這么大一筆財富?只不過這一千兩黃金,足夠支撐陰雪歌未來好長一段時間的修煉了吧?
他向著司馬相深深的鞠躬了下去,由衷的感謝他的雷霆手段。
“法相大人英明,小民感激萬分。”
司馬相‘哈哈’大笑了一聲,用力的拍了拍手。
“既然雪歌都這般說了,作為渭南郡的法相,我總不能不給治下良民撐腰。”
“恩,給黃家家主說,除開千兩黃金,我還要他親斷和這靈符有關的主管人的手腳。”
“必須是核心嫡系族人,不許拿旁支族人充數。”
窗外,風雨驟歇,漫天雨云散去,七輪明月高懸青天之中,明凈的月光照得天地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