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人素來桀驁不馴,平時看上去極好相處,人也豪邁,并不扭捏,可是一旦受氣,事情可就不好說了。
先是數百生員聚集,在提學衙門滋事,這些生員敢滋事,自然也不會全無依仗。
在那廣西官府,其中不乏有同情陳學的官員,其實自從諒山起家之后,各路商賈聚集,其中有諸多官員,見有利可圖,參與其中。
這天下誰人不知,但凡是在廣西為官的,前途大多無望,因而這些老少邊窮的地方,都是一些官油子們的避難之所,他們既是仕途無望,自然也就實在沒有心思去鉆營了,一來年紀大多老邁,其二也沒什么門路,于是老老實實,乖乖做他們的父母官,可是這并不代表,他們無欲無求,既然不求上進,那么這銀子總要撈一些罷,為官一任,將來年紀大了,多半也就該解甲歸田,此時有權不用,更待何時。
于是在這廣西省內,有不少官員的妻舅之類的一些人,開始往那交趾等地販賣貨物,他們仗著上頭有人,膽子最大,甚至一些違禁之物,他們亦是沒有什么顧忌,不少人借此大發橫財。
這里頭牽涉到的人,不知凡幾,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可是久而久之,這陳學的學說,也不免經過他們的門生和親眷傳到了他們的手上,這些人的利益,與諒山息息相關,陳學的學說,他們可以不理,維持常態。才是他們的利益所在,可一旦有人打破了這平衡,這事情。可就不太好說了。
因而那提學的事,惹來了不少官怨,這些人背后少不得唆使一下,于是乎這學變隨即開始,一群憤怒的生員圍堵了學政衙門數日,那提學連忙向都指揮使司求援,只是在這大明。任何事但凡牽涉到了生員,就是天大的事。那都指揮使哪里敢造次,自是置之不理。可是那桂林府已是謠言滿天飛,都說提學要調兵彈壓生員,還說牽涉此事者,都要嚴懲不貸。憤怒的生員們二話不說。直接沖入了提學衙門,將那提學揪出來,一陣痛打,若非是有差役將這位提學大人救出來,天知道還會發生什么事。
可是單單鬧成這樣,就足以震驚天下了。
周力帆看著奏報目瞪口呆,他雖是久在北京,政治覺悟及不上這些金陵城里的老官僚。可是單憑這份奏報,就知道事情嚴重到了什么地步。
這里的問題有兩個。一個牽涉到的是偽學,其實各種學說,在大明也有不少,朝廷雖然欽定了理學,可是各地,偶爾也不乏一些學說,這些學說,甚至是一些致仕的大人物所創,有那么幾分影響,可是這影響,只是地域性,受影響的人并不多,可是似廣西那般,據那提學所言,廣西上下,信奉陳學異說者,十之六七,這可就有點兒嚴重了。況且,這陳學相比于其他學派,顯然更加激進,甚至推翻了許多共識,那提學更是捶胸跌足,說什么有孔孟以來,未嘗聞此大逆不道之言也。
到底如何大逆不道,周力帆眼下不得而知,他更是深知,這件事還有一個更可怕的問題,這就牽涉到了綱常倫理的問題,一省提學,既是朝廷的學政官員,更是本省生員的‘座師’,雖然這東西,真要續起來,有些牽強,可是以下克上,門生圍攻座師,歷朝歷代,可謂曠古未有。
學變也不是不曾有過,生員對本地親民官若是不滿,少不得要抨擊甚至于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可是學官,這卻是頭一遭。
周力帆的眼眸子在閃爍,他終于明白,這位楊昌楊大人,為何這個時候將自己這大人二字叫的如此親熱了,平時整個部堂對自己俱是陽奉陰違,真要出了事,倒是想起了自己。
按理來說,刑部這邊確實應該做出批示。身為尚書,更應該立即下文廣西提刑,命他們立即平息事態。
可是擺在周力帆面前,有個很為難的事,如何平息事態呢?尋常的手段,怎么壓得住這樣的事,可是非同尋常的手段,對方可都是生員,是讀書人,這里牽涉到的是學爭,甚至可能是殘酷的政斗,周力帆一旦拿了主意,就極有可能,卷入一個極為可怕的旋窩之中,在這風口浪尖上,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牽涉很大。
而且,周力帆不是傻子,陳學起于諒山,他有一些風聞,說是趙王殿下聘請了陳學的大儒,去教授王子們的課業,這些以前覺得很荒誕的事,如今細細一琢磨,兩相聯系,周力帆愕然發現,這里的水不但深,而且絕不只是表面那樣簡單。
“大人,事關重大,是否立即……”
周力帆卻是莞爾笑了,道:“噢,此事確實是事關重大,只是是非曲直,老夫還要再推敲一二,你且下去罷。”
他不敢拿主意,任何一次提前的表態,都可能引火燒身,眼下只能拖延一下,周力帆雖然清楚,自己這一拖延,極有可能授人以柄,為人詬病,都察院那兒,少不得彈劾他尸位素餐,只是眼下,即便受了彈劾,這個主意,也不能輕易去下。
楊昌只是點點頭,倒也沒說什么,二人的交情泛泛,楊昌對他本就刻意保持距離,反正干系,是你尚書大人擔著的,與自己無關,自己既已稟告,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因而畢恭畢敬的道:“下官告退。”
“呼……”周力帆長吐一口氣,不禁揉了揉太陽穴,他知道,要出大事了。
夜幕降臨,每一次下值,解縉總是能掐準宮門落鑰的時候出宮,絕不會給人授以任何殆政的口實,他的暖轎子已到了解府,相比于其他高門府第,解府的宅子并不起眼,沒有金碧輝煌,也不曾有什么亭臺樓榭,就是這么個不太起眼的宅子,里頭有廚子、門房之外,便是幾個老嫗和健仆伺候,他的簡樸是在京師出了名的,何況他治家嚴格,秉承著書香門第的傳承,因而家中的子弟,絕不敢在外滋事生非。
下了轎子,門房已是迎上來了,道:“老爺,有尊客來訪。”
說罷,一個名刺遞來,解縉接過,只是掃了一眼,旋即點頭:“人在花廳么?”
“是。”
解縉二話不說,便走了進去。
到了花廳,堆起笑容,坐在這兒的不是別人,正是禮部尚書呂震,這位剛剛從刑部任上轉任至禮部的尚書大人,朝解縉微微一笑,旋即起身,道:“解公早出晚歸,教老夫汗顏了。”
呂震的地位,在朝班之中,絕對是屈指可數,六部之中,除了吏部天官,論資排輩,也就是他的地位最是清貴了。說起來,在永樂天子剛剛登基之時,他不過是個小小的真定知府,一個不起眼到極點的人物,可是偏偏短短幾年時間,呂震迅速的竄起,很快就達到了刑部尚書的高位,而且說起來,還有一件頗有意思的事,天子去了北京之后,太子監國,呂震的女婿主事張鶴朝參失儀,太子以呂震的緣故赦免了他。遠在北京的朱棣聽說之后,勃然大怒,直接將這呂震和女婿下了詔獄,可是沒過多久,就已復職,不但如此,還從刑部尚書升任禮部尚書,這么一樁子事,也曾是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話題。
因而無論是解縉還是呂震,他們大多都有一個特點,當年在建文的時候,他們都是不起眼到極點的人物,可是自從永樂天子登基,他們都是迅速竄起,而且往往都得以重用,這圣寵,其實并不下于那郝風樓。
解縉能有今日,其實都好理解,因為解縉文采斐然,天子對他,素來敬重,因而才謀奪了高位。可是呂震不一樣,他一介知府,幾年忝為尚書,且還是位高權重的禮部,卻幾乎難以尋到任何原因,這反而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官場之上,最怕的就是被人看穿底牌,解縉的底牌,人盡皆知,偏偏呂大人,卻是一個云里霧里的人物,誰也不知,他到底憑借著什么,可越是不知,越是教人看不透,就越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帶著幾分小心。
解縉不敢對他怠慢,不是因為他是禮部尚書,只是因為……此人自己竟是無法揣摩,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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