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的雨季過后,天氣終于自我修正過來了,夏糧的損失,就要靠秋糧補充,因為缺糧食,所以張方平發動了史無前例的墾荒運動,準備向荒山要糧食。
這就是一個大氣的官員,長滿灌木的山丘很快就變得光禿禿的,只要是能吃的,他一樣都不打算錯過,在張方平樸素的觀念里,只要有了吃的,地方上就會平安,至于云崢說這么干很有可能會起到反作用的話,他認為是在放屁。
甲子營也分到了一大塊山地,雖然貧瘠之極,但是那些家眷們卻非常的高興,即使是云崢也沒有辦法阻撓他們起五更爬半夜的去開荒,農民一旦有了土地,就好像生命里有了依靠,即使那是一塊只長草不長莊稼的土地,他們也會無比的珍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都是官家的,只有官家準許自己才能擁有土地,現在有了,誰還敢挑肥揀瘦,你看到那里的廂軍有自己的土地了?
山上全是石頭?這有什么關系,把石頭挖掉,再把土挑上去就成,山上沒水?好辦,在山頂挖一個大水塘子,只要來年雨水充足,池塘很快就會蓄滿水,牛上不去,會被摔死,這是富人家才有的想法,誰說能耕田的只有牛?人拉上犁頭一樣可以耕田……
云崢兩只手撐著下巴,趴在自己的窗口上傷感的看著對面山上那些干活干的熱火朝天的部下,一個小娃子抹著汗珠小聲的問云崢要庫房的鑰匙。他家的犁頭壞了,他爹爹想借用一下軍伍里的鐵锨,就是云崢特意為了挖河道泥沙的時候打制的東西,他老子準備用鐵锨將自己家的田地挖出來,整理好,還來得及再種一茬子油菜……
云崢木然的指指墻上,小娃子非常熟練的摘下鑰匙,自己跑去庫房拿鐵锨,拿好了之后,又將鑰匙掛好。懷里抱著三把鐵锨。跌跌撞撞的往山上跑,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頭一回發生了,如今,軍營里的閑人就剩下云崢一個。所以他就成了庫房的管事和銀庫的守衛……
“狗日的。庫房里放著三千多貫錢。你們就算是種一百年的地也弄不到這些錢,現在就剩下老子一個人,營門口連個守衛都沒有。要是有盜匪知道這里的情形,甲子營他娘的就只能去喝西北風。
現在難道不是每年開始蓋房子的時間么?為什么不去燒磚?自己馬上就要去銀星和市,那些女人難道不該去幫著臘肉把新拿來的蠶繭拿鹽腌一下,好歹把繭子里的蠶弄死啊,萬一那些蠶長出翅膀,破繭成蝶你們一個個就會哭死,抱著一堆全是窟窿的繭子去跳岷江吧。
怎么就不會算賬啊,不管是聰明的,還是愚蠢的,也不管是貪財的,還是吝嗇的,在土地面前全部都沒了矜持,彭九的腿還沒有長好,一瘸一拐的就上了山,現在只回到軍營睡個覺。
說軍營里只剩下云崢一個未免有些夸大,其實這里還有一個人和一只狗,問題是那個人和那只狗一起躺在陰涼的地方呼呼大睡,所以云崢只好繼續保持警惕。
也不怪軍士,云家也是這樣,陸輕盈認為現在是農忙時節,猴子和憨牛就不該整天在軍營里晃蕩,老廖也是云家的管家,可不是甲子營的管家,這時候都應該回到家里去幫忙,滿成都府的人手都不夠,誰家有閑散勞力白白的扔到軍營。
雨季過后,催生了無數的蜉蝣,它們在日光下盡情的交配,其實努力交配繁衍后代就是它們全部的生命意義,生命只有一天,現在已是夕陽西下,沒有多少快活的時間了,所以它們就顯得更加的瘋狂,匯集成好大的一群在夕陽下的水面上飛舞,而水面上已經落滿了厚厚一層將生命力耗盡的蜉蝣。
云崢正在感慨生命的脆弱,以及生命的短暫,眼看著大群的蜉蝣就像孔夫子看到奔流不息的大河一般,都在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一個花了吧唧的腦袋出現在云崢的面前,唬的云崢猛地向后一竄,定睛看的時候才發現是梁楫這個混蛋,拿手抹了一把臉委屈的說:“將主,是卑職。”
云崢只要吃驚就會自動進行防御,一防御首先出去的就是拳頭,所以梁楫臉上就挨了一拳!
“你不去挖地,來這里做什么?”云崢沒好氣的問。
“卑職已經挖完了,也就三畝地而已,擔心營里就您一個人,要是咱的錢庫被人家端掉了,那就糟糕了。”
梁楫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云崢立刻就發作了,手里的毛巾立刻就瘋了一樣的開始抽打梁楫嘴里罵道:“你還知道軍營里有錢?你還知道軍營里只有我一個?要是來了強盜,老子第一個就跑,錢被人家拿走看你們上哪里哭墳去……
老天爺啊,家里放著三千貫不去守衛,都跑去挖地,你給我說說,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一畝地想要出產價值一貫錢的糧食那需要多少年啊?
你們就不能去算算賬?讓那些灌木好好地長在山上不行嗎?一定要全部砍掉嗎?那些婦人幫著去繅絲不好嗎?最不濟你拿著蠶繭去撕蠶絲被也成啊,賺到的工錢都足夠她吃一年的了,怎么想的啊?山上的土地就算是開墾出來,又能如何?你就算是挖一輩子的地都不能讓你吃飽穿暖,給我說說,這是什么道理?”
梁楫疑惑的抓抓腦袋,覺得將主說的非常對,軍營的錢庫里有大伙拿命換來的三千貫錢,這些錢比命都重要,婆娘們如果去幫著將主家里繅絲,撕蠶絲被,賺到的錢一定更多,那些錢足夠去換好多糧食的,可是自己為什么就會想著去上山挖地?什么道理?這是傻子都會算的一筆賬,怎么全營在一聽到自己有土地之后全部都瘋了呢?
想不清楚,就背靠著將主的窗戶蹲下來,瞅著零零散散回營的將士和將主一起發愣,看到走過來一個人,就覺得奇蠢無比,看到走過來一個高興地婆娘,就想罵一頓,看到一個走過來的傻小子,就有一腳奔到河溝里的打算。
他現在明白將主剛才趴在窗戶上看自己的心情了,滿世界都是蠢貨……
彭九唱著小曲回來了,看到詭異的將主和梁楫,就打著哈哈跟他們打招呼,模樣奇蠢無比,梁楫都覺得自己沒必要理會這個傻瓜。
彭九在得知將主和梁楫的心思之后,也很詫異,對于自己的這種行為也非常的不理解,不過看著那些高興地軍卒和家眷忽然對云崢說:“將主啊,您帶著大家伙這幾個月賺到的錢,比我們一輩子賺到的都多得多,可是不管咱口袋里有多少錢,這心里還是不安分啊,這人啊,只要心里不安,就想找一個能讓自己安心的法子,都是農民出身,血里面都帶著土腥氣,突然間有了一塊地,心思就全部在那塊地上面了,活著的時候可以在地里種莊稼糊口,死了可以埋到地里得到一個好下場,生時死祭都指望這塊地。
有了這塊地就算是安家了,安心了,只要心安了,我們這些沒根的人也就算那這里當故鄉都沒有問題,畢竟死了以后,可以埋進自己的土地里。“
彭九絮絮叨叨的廢話梁楫聽不明白,可是云崢聽清楚了,鼻子酸澀的厲害,這家伙居然真正的把話說到點子上了,他愚蠢的腦袋冒出來的靈光幾乎可以和巔峰時期的蘇軾比肩,這真是讓人難以置信,一位蠢貨,一個文豪他娘的一起發出了同樣的感慨。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只不過大文豪感慨的是美女的感情,粗鄙的彭九感慨的是生時死祭,論思想的高度恐怕還要比文豪高一點……
人家都能找到安心的地方,能讓自己安心的所在是那里?云崢看看夕陽下投林的歸鳥,找不到自己的故鄉。
或許是心太高的緣故啊,如果自己能知道什么樣的土地能讓自己安心,哪怕他在天邊,也不論他在誰的手里,自己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搶奪過來。
怪不得三千貫失去了顏色,怪不得云家的工錢失去了誘惑,原來人活著,其實就是在找自己的心安之所。
悲傷地揮揮手,云崢就把自己的身子隱入了黑暗之中,寒林猛地竄起來,那條狗也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一個懶腰去找自己的主人。
寒林的臉上充滿了驚喜之色,沒想到自己在無意中居然發現了云崢最大的秘密,他是一個浮游在水面的飄萍,沒有根,寒林現在只是好奇云崢到底是從哪里漂過來的。
云崢坐在椅子上,眼睛在夜色里熠熠生輝,總以為別人是蠢貨,原來人家都在尋找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而自己依舊是一個糊涂的可憐蟲,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故鄉是哪里。(